「暑往寒來春復秋，夕陽西下水東流。
雖然富貴皆由命，運去貧窮亦自由。
遇機關須進步，人逢得意早回頭。
將軍戰馬今何在，野草閑花滿地愁。」
話說當日李衙內打玉簪兒一頓，卽時呌陶媽媽來，領出賣八兩銀，買個十八歲使女，名喚滿堂兒上竈，不在話下。却表陳經濟，自從西門姐來家，交還許多床帳粧奩，箱籠家火。日一塲攘，五日一塲閙，問他孃張氏要本錢做買賣。他母舅張團練來問他母親借五十兩銀，復謀管，被他[02685]吃醉，往在張舅門上罵攘，他張舅受氣不過，另問别處借銀，幹成管，還把銀交還將來。他母親張氏着一塲重氣，染病在身，日逐臥床不起，終日服藥，請醫調治。吃他逆毆不過，兌出兩百兩銀交他。陳定在家門首打開兩間房，開布舖，做買賣。逐日結交朋友陸郎、楊郎，狐朋狗黨，在舖中彈琵琶，抹骨牌，打雙陸、吃半夜酒，看看把本錢弄下去。陳定對張氏說：「他每日飲酒花費。」張氏聽信陳定言語，不托他。經濟反說陳定染布去，尅落錢，把陳定兩口兒攆出來，外邊居住，却搭楊郎做夥計。這楊郎名喚楊先彥，綽號鐵指甲，專一糶風賣雨，架謊鑿空，撾着人家本錢就使。他祖貫係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，他父親呌做楊不來，母親白氏，他兄[02686]弟呌楊風，他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龍庵精光道人，那裡學的謊。他渾家是沒驚着姐，生生吃謊諕死。他許人話如捉影撲風，騙人財似探囊取物。這經濟問孃要出百兩銀來添上，共凑五百兩銀，信着他，往臨清販布去。這楊郎到家收拾行李，沒底兒褡褳，裝着些軟篏金榆錢兒，拏一張黑心雕弓，騎一匹白眼龍馬，跟着經濟，從家中起身，前往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。里抹過沒州縣，五里來到脫空村，有日到于臨清。這臨清閘上是個熱閙繁華馬頭去處，商賈往來，船隻聚會之所，車輛輻輳之地，有十條花柳巷，七十座管絃樓。這經濟終是年後生，被這鐵指甲楊郎領着遊娼樓，串酒店，每日睡睡，終宵蕩蕩，貨物到販得不多。因走在一娼樓[02687]館上，一個粉頭，名喚馮金寶，生的風流俏麗，色藝雙全，問：「青春多少？」鴇說：「姐兒是老身親生之女，止是他一人掙錢養活。今年青春纔交九一十八歲。」經濟一，心目蕩然，與鴇五兩銀房金，一連和他歇幾夜。楊郎他愛這粉頭，留連不捨，在旁花言說念，就要娶他家去。鴇開口要銀一百五十兩，講到一百兩上，兌銀，娶到來家，一路上抬着。楊郎和經濟押着貨物車走，一路上揚鞭走馬，那樣歡喜。正是：
「多情燕樓，馬道空回首。
載得武陸春，陪作鸞鳳友。」
他孃張氏經濟貨到，販得不多，把本錢到娶一個唱的來家，着口重氣，嗚呼哀哉，斷氣身亡。這經濟不免買棺裝殮，[02688]念經做七，停放一七光景，發送出門，祖塋合葬。他母舅張團練看他孃面上，亦不和他一般識。這經濟坟上覆墓回來，把他孃正房間，中間供樣靈位，那兩間收拾與馮金寶住，姐到住着耳房。替馮金寶買丫頭重喜兒伏侍。門前楊郎開着舖，家裡酒肉，買與唱的吃。每日只和唱的睡，把姐丟着不去瞅睬。一日，打聽孟玉樓嫁李知縣兒李衙內，帶過許多東西去。年任滿，李知縣陞在浙江嚴州府做通判，領憑起身，打水路赴任去。這陳經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拾孟玉樓那根簪，吃醉被金蓮所得，落後還與他，收到如今。就把這根簪做個證把物，趕上嚴州去，只說玉樓先與他有姦，與他這根簪，不合帶許多東西，嫁[02689]李衙內，都是昔日楊戬寄放金銀箱籠，應沒官之物。「那李通判一個文官，多湯水？聽這個利害口聲，不怕不教他兒雙手把婆奉與我。我那時取將來家，與馮金寶做一對兒，落得好受用！」正是：「計就月中擒玉兔，謀成日裡捉金烏。」經濟不來到好，此這一來，正是：「失曉人家逢五道，溟泠餓鬼撞鍾馗。」有詩證：
「趕到嚴州訪玉人，人心難忖是石沉。
侯門一旦深如海，從此蕭郎落䧟坑。」
却說一日，陳經濟打點他孃箱中，尋出一千兩金銀，留下一百兩與馮金寶家中盤纏，把陳定復呌進來看家，并門前舖發賣零碎布疋。與他楊郎，帶家人陳安，押着九百兩銀，[02690]從八月中秋起身，前往湖州販半船絲綿紬絹，來到清江浦江口馬頭上，灣泊住船隻，投在個店主人陳店內，夜間點上燈光，交陳郎殺雞取酒，與楊郎共飲酒中間，和楊郎說：「夥計，你暫且看守船上貨物，在郎店內略住數日，等我和陳安拏些人禮物，往浙江嚴州府看家姐，嫁在府中。多不上五日，少只日期程就來。」楊郎道：「哥去，只顧去！兄弟情愿店中等候，哥到日，一同起身。」這陳經濟千不合萬不合，和陳安身邊帶些銀兩、人禮物，有日取路逕到嚴州府，進入城內，投在寺中安下。打聽李通判到任一個月，家船隻纔到日光景。這陳經濟不敢怠慢，買四盤禮物，兩疋紵絲尺頭，兩罈酒，陳安押着，他便揀選衣帽齊整，眉目光鮮，逕到府衙內，前與門[02691]吏作揖道：「報一聲，說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內新娶娘的親，孟舅來探望。」這門吏聽，不敢怠慢，隨卽稟報進去。衙內正在房中看，聽是婦人兄弟，令左右先把禮物抬進來，一面忙整衣冠，道：「有請！」把陳經濟請入府衙廳上，敘禮，分賓主坐下，說道：「前日做親之時，怎的不會舅？」經濟道：「在下因在川廣販貨，一年方回。不知家姐嫁與府上，有失親近。今日敬薄禮，來看看家姐。」李衙內道：「一向不知，失禮，恕罪恕罪！」須臾湯已罷，衙內令左右把禮帖并禮物取進去，「對你娘說，舅來。」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，只聽門進來，報說：「孟舅來。」玉樓道：「一年不曾回家，再有那個孟舅？莫不是我哥孟饒來家，千山萬水來看我？」只伴當拏進禮物和帖兒來，上面寫着「眷[02692]生孟饒」，就知是他兄弟，一面道：「有請！」令蘭香收拾後堂乾淨。玉樓裝點打扮，伺候出。只衙內讓進來，玉樓在簾內觀看，可霎作怪，不是他兄弟，却是陳姐夫，「他來做甚麼？等我出去他，怎的說話？常言：『親不親，故鄉人；美不美，鄉中水。』雖然不是我兄弟，是我女婿人家。」一面整裝出來拜，那經濟說道：「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裡，沒曾看得。」還說得這句，不想門來請衙內，外邊有客來。這衙內分付玉樓管待舅，就出去待客去。玉樓經濟磕下頭，連忙還禮，說道：「姐夫免禮，那陣風兒刮你到此處？」敘畢禮數，讓坐，呌蘭香看出來。吃，彼此敘些家常話兒，玉樓因問：「姐好麼？」經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，并討箱籠的一節話，告訴玉樓，玉樓把清明節上坟，在永[02693]福寺遇春梅，在金蓮坟上燒紙的話，告訴他，說：「我那時在家中，常勸你娘：『疼女兒就疼女婿，親姐夫，不曾養活外人。』他聽信人言語，把姐夫打發出來。落後姐夫討箱，我就不知道。」經濟道：「不瞞你老人家說，我與六姐相交，誰人不知！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語，把他打發出去，纔乞武松殺。他若在家，那武松有七個頭八個膽，敢往你家來殺他？我這仇恨結的有海來深。六姐死在陰司裡，不饒他。」玉樓道：「姐夫罷，丟開手的，自古寃仇只可解不可結。」說話中間，丫鬟放下卓兒，擺上酒來，杯盤餚品，堆滿春檯。玉樓斟上一杯酒，雙手遞與經濟，說：「姐夫遠路風塵，無破費，且請一杯兒水酒。」這經濟用手接，唱喏，亦斟一杯回奉婦人，敘禮坐下。因婦人姐夫長姐[02694]夫短呌他，口中不言，心內暗道：「這淫婦怎的不認犯，只呌我姐夫？等我慢慢的探他。」當下酒過廵，餚添五道，彼此言來語去，說得入港。這經濟酒葢着臉兒，常言：酒情深似海，色膽如天。無人在跟前，先丟的幾句邪言說入去，說道：「我兄弟思想姐姐，如渴思漿，如熱思涼。想當初在丈人家，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，同坐雙雙，似背葢一般。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，你東我西。」玉樓笑道：「姐夫好說。自古清者清，而渾者渾，久而自。」這經濟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，遞與婦人，說：「姐姐，你若有情，可憐兄弟，吃我這個香兒。」說着，就連忙跪下。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，把臉飛紅，一手把香包兒掠在地下，說道：「好不識人敬重！奴好意遞酒與你吃，到戲弄我起來。」就[02695]撇酒席，往房裡去。經濟他不就，一面拾起香來，發話道：「我好意來看你，你到變卦兒，你敢說你嫁通判兒，好，不采我！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個老婆，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？」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，拏在手內，說：「這個物是誰人的？你旣不和我有姦，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？上面還刻着『玉樓』名字。你和老婆串同，把我家寄放的八箱金銀細軟，玉帶寶石東西，都是當朝楊戬寄放應沒官之物，都帶來嫁。我教你不要謊，到八字八兒上，和你荅話！」玉樓他發話，拏的簪，委的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，「昔日在花園中不，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？」恐怕攘的家下人知道，須臾，變作笑吟吟臉兒，走將出來，一把手拉住經濟，說[02696]道：「好姐夫，奴鬭你耍，如何就惱起來？」因觀看左右無人，悄悄說：「你旣有心，奴亦有意。」兩個不由分說，摟着就親嘴。這陳經濟把舌頭似蛇吃燕一般，就舒到他口裡，交他咂，說道：「你呌我聲親親的姐夫，纔筭你有我之心。」婦人道：「且禁聲，只怕有人聽。」經濟悄悄向他說：「我如今治半船貨，在清江浦等候。你若肯下顧時，如此這般，到晚夕假扮門私走出來，跟我上船家去，成其夫婦，有何不可？他一個文職官，怕是非，莫不敢來抓尋你不成！」婦人道：「旣然如此，罷！」約會下：「你今晚在府牆後等着，如有一包金銀細軟，打牆上繫過去，與你接。然後奴纔扮做門，打門裡出來，跟你上船去罷。」看官聽說：正是：
「佳人有意，那怕粉牆高萬丈；
紅粉無情，總然共坐隔千山。」
當時孟玉樓若嫁[02697]得個痴蠢之人，不如經濟，經濟便下得這個鍬鐝着。如今嫁個李衙內，有前程，是人物風流，青春年少，恩情美滿，他抅你做甚？休說平日無連手。這個郎君早合當倒運，就吐實話泄機與他，到吃婆娘哄賺。正是：「花枝葉下猶藏刺，人心難保不懷毒。」當下人會下話，這經濟吃幾杯酒。少頃，告辭回去。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，陳安跟隨而去。衙內便問婦人：「你兄弟住那裡下處？我明日回拜他去，送些嗄程與他。」婦人便說：「那裡是我兄弟，他是西門慶家女婿！如此這般，來抅搭要拐我出去。奴已約下他，今晚夜至更，在後牆相等。咱不好將計就計，把他當賊拏下，除其後患如何？」衙內道：「尀耐這廝無端！自古無毒不丈夫！不是我去尋他，他自來送死。」一面走出外邊，呌過左右[02698]伴當心腹快手，如此這般，預去。這陳經濟不知機變，至半夜更，果然帶領家人陳安，來府衙後牆下，以咳嗽號，只聽牆內玉樓聲音，打牆上掠過十條索去，那邊繫過一包銀來，原來是庫內拏的百兩賍罰銀。這經濟纔待教陳安拏着走，忽聽一聲梆響，黑影裡閃出四五條，呌聲：「有賊！」登時把經濟連陳安都綁，稟知李通判，分付：「都且押送牢裡去，明日問理。」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，名喚徐崶，係陝西臨洮府人氏，庚戍進士，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。次日早升堂，左右排兩行官吏。這李通判上去，畫公座，庫呈稟賊情，帶陳經濟上去，說：「昨夜至更時分，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名陳經濟、陳安，鍬開庫門鎖鑰，偷出賍銀百兩，越牆而過，致被[02699]捉獲，來老爺。」徐知府喝令：「帶上來！」把陳經濟并陳安揪簇採擁，驅至當廳跪下。知府年清俊，便問：「這廝是那裡人氏？因何來我這府衙公𪠘?，夜晚做賊，偷盜官庫賍銀數多，有何理說？」那陳經濟只顧磕頭聲寃，徐知府道：「你做賊，如何聲寃？」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：「老先生不必問他，眼得賍證明白，何不加起刑來？」徐知府卽令左右拏下去，打十板，李通判道：「人是苦蟲，不打不成。不然這賊便要展轉。」當下兩邊皁隷把經濟、陳安拖番，板打將下來，這陳經濟口內只罵：「誰知淫婦孟兒䧟我至此！寃哉，苦哉！」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，聽這一聲，必有緣故，纔打到十板上，喝令：「住！且收下監去，明日再問。」李通判道：「老先生不該發落他，常言：『人心似鐵，官法如爐。』從容他一[02700]夜不打緊，就翻異口詞。」徐知府道：「無妨，吾自有主意。」當下獄卒把經濟、陳安押送監中去訖。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，卽喚左右心腹近前，如此這般，「下監中探聽經濟所犯來歷，卽便回報。」這幹人假扮做犯人，和經濟晚間在一㭱上睡，問其所以：「我看哥哥青春年少，不是做賊的。今日落在此刑憲，打屈官司？」經濟便說：「一言難盡。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，這李通判兒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，舊與我姦的。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戬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，我來此間問他索討，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，把我當賊拏，苦打成招，不得其天日，是好苦！」這人聽，走來退廳，告報徐知府，知府道：「如何？我說這人聲寃呌孟氏，必有緣故。」到次日升堂，官吏兩旁侍立，[02701]這徐知府把陳經濟、陳安提上來，摘口詞，取張無的供狀，喝令釋放，李通判在旁邊不知，還再說：「老先生，這廝賊情旣的，不可放他。」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儘力數說李通判一頓，說：「我居本府正官，與朝廷幹。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，誣䧟平人作賊！你家兒娶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，帶許多東西，應沒官賍物金銀箱籠來。他是西門慶女婿，逕來索討前物。你如何假揑賊情，拏他入罪？教我替你家出力？做官養兒養女，要長。若然如此，公道何堪？」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，垂首䘮氣而不敢言。陳經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。良久，徐知府退廳。這李通判回到本宅，心中十分焦燥，夫人便問：「相公每常退衙，歡天喜地，今日這般心中不快，何說？」那李通判喝一[02702]聲：「你女婦人家曉得甚麼！養的好不肖，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衆同僚官吏，儘力上數落我一頓，可不氣殺我！」夫人慌，便問：「甚麼？」李通判卽把兒呌到跟前，喝令左右：「拏板，氣殺我！」說道：「你當初娶這個婦人來家，今是他家女婿，因這婦人帶許多裝奩、金銀箱籠，口口聲聲，稱是當朝逆犯楊戬寄放應沒官之物，來問你要。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，當賊情拏他。我道一字不知，反被正宅徐知府對衆數說我這一頓。此是我頭一日，官未做，你照顧我的。我要你這不肖何用！」卽令左右，雨點般板打將下來，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，鮮血迸流。夫人打得不像模樣，在旁哭泣勸解。孟玉樓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。當下打十板，李通判分付左右：[02703]「押着衙內，卽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，令他任意改嫁，免惹是非，全我名節。」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，只顧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：「寧把兒打死爹爹跟前，並捨不的婦人。」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，不放出去，只要囚禁死他。夫人哭道：「相公，你做官一塲，年紀五十餘歲，只落得這點骨血。不爭這婦人，你囚死他，往後你年老休官，倚靠何人？」李通判道：「不然。他在這裡，須帶累我受人氣。」夫人道：「你不容他在此，打發他兩口兒，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。」通判依聽夫人之言，放衙內，限日就起身，打點車輛，同婦人棗強縣家裡攻去。却表陳經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，到寺中取行李，逕往清江浦陳店中來尋楊郎，說：「日前往府前尋你去，說你監在牢[02704]中，他收拾貨船，起身往家中去。」這經濟未信，向河下不船隻，撲空，說道：「這天殺的！如何不等我來，就起身去？」况新打監中出來，身邊盤纏已無。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，把衣衫解當，討吃家。忙忙似䘮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網之魚。隨路找尋楊郎，並無踪跡。那時正値秋暮天氣，樹木凋零，金風搖落，甚是淒涼。有詩八句，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：
「栖栖芰荷枯，葉葉梧桐墜。
蛩鳴腐草中，雁落平沙地。
細雨濕青林，霜重寒天氣。
不是路行人，怎曉秋滋味。」
有日經濟到家，陳定正在門首，看經濟來家，衣衫襤褸，面貌[02705]黧黑，諕一跳。接到家中，問貨船到於何處，經濟氣得半日不言，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，「多虧正宅徐知府放我，不然性命難保。今被楊郎這天殺的，把我貨物不知拐得往那裡去。」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，他家說：「還不曾來家。」陳經濟親去問一遭，並沒下落，心中着慌，走入房來。那馮金寶和西門姐扭南面北，自從經濟出門，兩個合氣，直到如今。姐便說馮金寶：「拿着銀錢，轉與他鴇去。他家保兒成日來，瞞藏背掖，打酒買肉，在屋裡吃。家中要的沒有，睡到晌午，諸兒不買，只熬俺們。」馮金寶說姐：「成日橫草不拈，豎草不動，偷米換燒餅吃。把煮的醃肉偷在房裡，和丫頭元宵兒同吃。」這陳經濟就信，反罵姐：「賊不是才料淫婦！你害儳癆儳痞，[02706]偷米出去換燒餅吃？和丫頭打夥兒偷肉吃？」把元宵兒打一頓，把姐踢幾脚。這姐急，趕着馮金寶兒撞頭，罵道：「好養的淫婦！你的盜的東西與鴇不値！到學舌與，說我偷米偷肉，犯夜的到拏住廵更的！教踢我，我和你這淫婦換兌罷，要這命做甚麼？」這經濟道：「好淫婦，你換兌他？你還不値他個脚指頭兒裡！」是合當有，禍便是這般起。於是一把手採過姐頭髮來，用拳撞脚踢拐打，打得姐鼻口流血，半日甦醒過來。這經濟便娼的房裡睡去，由着姐在下邊房裡嗚嗚咽咽，只顧哭泣。元宵兒便在外間睡着。可憐姐到半夜用一條索懸梁自縊身死，亡年十四歲。到次日早辰，元宵起來，推裡間不開。上房經濟和馮金寶還在[02707]被窩裡。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呌姐，取木盆洗坐脚，只顧推不開。經濟還罵：「賊淫婦！如何還睡？這咱晚不起來，我這一跺開門進去，把淫婦鬢毛都拔淨。」重喜兒打窗眼內望裡張看，說道：「他起來，且在房裡打鞦韆耍兒哩！」說：「他提偶戲耍兒！」只元宵瞧半日，呌道：「爹，不好！俺娘吊在床頂上吊死！」這郎纔慌，和娼的齊起來，跺開房門，向前解卸下來，灌救半日，那得口氣兒來。原來不知多咱時分，嗚呼哀哉死。正是：「不知真性何處，疑在行雲秋水中。」陳定聽姐死，恐怕連累，先走去西門慶家中報知月娘，月娘聽姐吊死，經濟娶娼的在家，正是：「冰厚尺，不是一日之寒。」率領家人、廝、丫鬟、媳婦七八口，往他家來。姐屍首吊的直挺挺[02708]的，哭喊起來。將經濟拏住揪採亂打，渾身錐眼兒不計數。娼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，採出來打個臭死。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，房中床帳裝奩都還搬的去。家請將吳舅、舅來商議，舅說：「姐姐，你趁此時咱家死，不到官，到明日他過不的日，還來纏要箱籠。人無遠慮，必有近憂。不如到官處斷開，庶杜絕後患。」月娘道：「哥得是。」一面寫狀。次日，月娘親自出官，來到本縣投官廳下，遞上狀去。原來新任知縣姓霍，名立，湖廣黃崗縣人氏，舉人出身，人鯁直，聽係人命重，卽升廳受狀。狀上寫着：
「告狀人吳氏，年十四歲，係已故千戶西門慶妻。狀告惡婿欺凌孤孀，聽信娼婦，熬打逼死女命，乞憐究治，以存殘喘[02709]：比有女婿陳經濟，遭官投來氏家，潛住數年。平日吃酒行兇，不守本分，打出吊入。是氏惧法，逐離出門。豈期經濟懷恨在家，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，一向含忍。不料伊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，奪氏女正房居住。聽信唆調，將女百般痛辱熬打，採去頭髮，渾身踢。受忍不過，比及將死。于本年八月廿日更時分，方纔將女上吊縊死。若不具告，切思經濟恃逞兇頑，欺氏孤寡，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，情理難容。乞賜行拘到案，嚴究女死根因，盡法如律。庶兇頑知警，良善得以安生，而死者不含寃矣。此具狀上告。
本縣青天老爺 施行。」
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狀，吳月娘身穿縞素，腰繫孝[02710]裙，係五品職官之妻。生的容貌端莊，儀容閑雅。欠身起來說道：「那吳氏起來，我據看，你是個命官娘。這狀上情理我都知，你請回去，不必在這裡。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。我就出牌去拏他。」那吳月娘連忙拜謝知縣出來，坐轎回家，委付來昭廳下伺候。須臾，批呈狀，委的兩個公人，一面白牌，行拘陳經濟、娼婦馮金寶，并兩鄰保甲，正身赴官聽審。這經濟正在家裡亂䘮，聽月娘告下狀來，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拏他，諕的魂飛天外，魄䘮九霄。那馮金寶已被打的渾身疼痛，睡在床上。聽人拏他，諕的勢不知有無。陳經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酒飯，一條䋲，連娼的都拴到縣裡。左鄰范綱，右鄰孫紀，保甲王寬兒。霍知縣聽拏人來，卽時升廳。來昭[02711]跪在上首，陳經濟、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。知縣看狀，便呌經濟上去說：「你是陳經濟？」問：「那是馮金寶？」那馮金寶道：「的是馮金寶。」知縣因問經濟：「你這廝可惡！因何聽信娼婦，打死西門氏，方令上吊，有何理說？」經濟磕頭告道：「望乞青天老爺察情，的怎敢打死他。因搭夥計在外，被人坑䧟資本，着氣來家，問他要飯吃，他不曾做下飯，委被的踢兩脚。他到半夜，自縊身死。」知縣喝道：「你旣娶下娼婦，如何問他要飯吃？尤說不通。吳氏狀上說，你打死他女兒，方纔上吊，你還不招認。」經濟道：「吳氏與的有仇，故此誣賴的，望老爺察情。」知縣怒說：「他女兒死，還推賴那個。」喝令左右：「拏下去，打十板。」提馮金寶上來，拶一拶，敲一百敲，令公人帶下收監。次[02712]日，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保甲鄰人等前至經濟家，擡出屍首，當塲檢騐。身上都有青，脖項間亦有䋲痕，生前委因經濟踢打重，受忍不過，自縊身死。取供具結，填圖解檄，回報縣中。知縣怒，褪衣打經濟、金寶十板。問陳經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，馮金寶遞決一百，發回本司院當差。這陳經濟慌，監中寫出帖，對陳定說：「把布舖中本錢，連姐頭面，共凑一百兩銀，暗暗送與知縣。」知縣一夜把招卷改，止問個逼令身死，係雜犯，准徒五年，運灰贖罪。吳月娘再跪門哀告，知縣把月娘呌上去，說道：「娘，你女兒項上䋲痕，如何問他毆殺條律？人情莫非忒偏問麼？你怕他後邊纏擾你，我這裡替你取他杜絕文，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。」一面把經濟提[02713]到跟前，分付道：「我今日饒你一死，務要改過自新，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。再犯到我案下，決然不饒！卽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，發送葬埋，來回話，我這裡好申文往上司去。」這經濟得個饒，交納贖罪銀，到家中，擡屍入棺，停放一七，念經送葬，埋城外。前後坐半個月監，使許多銀兩，唱的馮金寶去，家中所有的都乾淨，房兒典，刪刮剌出個命兒來，再不敢聲言丈母。正是：「禍福無門人自招，須知樂極有悲來。」有詩證：
「風波平地起蕭牆，義重恩深不可忘。
水溢藍橋應有會，星權且作参商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271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