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
本卷(回)字数:3782

「冰肌玉骨清無汗,水殿風來暗香滿。繡簾一點月窺人,欹枕釵橫雲花蘂夫人作,東坡嘗用此作洞󿀃歌曲。或謂東坡花蘂以自解耳,不可知也。

王荊公作集句,得「江州司馬青衫濕」之句,欲以全句作對,乆而未得。一日問蔡天啟:「『江州司馬青衫濕』,可對甚句?」天啟應聲曰:「何不對『梨園弟子白髪新』。」公大喜。

梁太祖受禪,姚垍󿀁翰林學士。上問及裴延裕行止曰:「頗知其人,文思甚捷。」曰:「向在翰林號󿀁下水船。」[00015]太祖應聲曰:「卿便是上水船。」議者以󿀁急灘頭上水船。魯直詩云:「花氣薰人欲破禪,心情其實過中年。春來詩思何所似,八節灘頭上水船。」山谷點化前人詩,而其妙如此,詩中三昧手也。東南之有臘梅,蓋自近時始。余󿀁兒童時,猶未之見。元祐間,魯直諸公方有詩,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。政和間,李端叔姑谿,元夕見之僧舍中,嘗作兩絕,其後篇云:「程氏園當尺五天,千金爭賞凭朱欄。莫因今日家家有,便作尋常兩等看。」觀端叔此詩,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。

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詩,本多不同。余所傳古律二十八首,其間一詩,陳叔易記云,得於管城人家冊子葉中。一詩,洪炎父記云,得之江中石刻。又五[00016]詩,謝仁伯記云,得於盛文肅家故󿀂中,猶是錢氏所󿀉。要之皆得於流傳,安得無好事者亂眞?然而如巴西聞收京云:「傾都看黃屋,正殿引朱衣。」又云:「尅復誠如此,安危在數公。」又舟過洞庭一篇云:「蛟室圍青草,龍堆擁白砂。護江蟠古木,迎櫂舞神鴉。」又一篇云:「說道春來好,狂風太放顚。吹花隨水去,飜却釣魚船。」此決非他人可到,其󿀁此老所作無疑。西湖諸寺,所存無幾,唯南山靈石,猶是舊屋。寺僧言:「頃時有數道人來丐食,拒而不與,乃題詩屋山而去,至今猶存。」字畫頗類李北海,是人󿀂也。其詩云:「南塢數回泉石,西峯幾疊煙雲。登携孰以󿀁侶,顏㝢李甲蕭耘。」後好事者譯之,前一句乃呂字,第二句洞字,第三句賔[00017]字,是洞賔與三人者來耳。李甲近世人,東坡以比郭恕先,善畫而有文。餘不知其󿀁何人,當是神仙也。東平王興周󿀁余言:「東平人有居竹間自號竹谿翁者,一夕,有鬼題詩竹間云:『墓前古木號秋風,墓尾幽人萬慮空。唯有詩魂銷不得,夜深來訪竹谿翁。』」世傳鬼詩甚多,常疑其偽󿀁,此詩傳於興周鄉里,必不妄矣。鬼之能詩,是果然也。

凡詩人作語,要令事在語中而人不知。余讀太史公天官󿀂「天一、鎗、棓、矛、盾動揺,角大,兵起。」杜少陵詩云:「五更鼓角聲悲壯,三峽星河影動揺。」蓋暗用語,而語中乃有用兵之意。詩至於此,可以󿀁工也。

白樂天長恨歌云:「玉容寂寞淚欄干,梨花一枝春帶[00018]雨。」人皆喜其工,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。東坡作送人小詞云:「故將別語調佳人,要看梨花枝上雨。」樂天語,而別有一種風味,非點鐵成黃金手,不能󿀁此也。

自古詩人文士,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語。梅聖俞詩云:「南隴鳥過北隴呌,高田水入低田流。」歐陽文忠公誦之不去口。魯直詩有「野水自添田水滿,晴鳩却喚雨鳩來」之句,恐其用此格律,而其語意高妙如此,可謂善學前人者矣。

林和靖梅花詩,有「踈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」之語,膾炙天下殆二百年。東坡晚年在惠州,作梅花詩云:「紛紛初疑月掛樹,耿耿獨與參橫昏。」此語[00019]一出,和靖之氣遂索然矣。張文潛云:「調鼎當年終有實,論花天下更無香。」此未及東坡高妙,然猶可使和靖作衙官。政和間,余見胡份司業和曽公袞梅詩云:「絕艷更無花得似,暗香唯有月相知。」亦自竒絕,使醉翁見之,未必專賞和靖也。

世所傳退之遺文,其中載嘲鼾睡二詩,語極恠譎。退之平日未嘗用佛家語作詩,今云「有如阿鼻尸,長喚忍衆罪」,其非退之作決矣。有如「鐵佛聞皺眉,石人戰揺體」之句,大似退之何嘗作是語,小兒輩亂眞,如此者甚衆,烏可不辨。

有數貴人遇休沐,携歌舞燕僧舍者。酒酣,誦前人詩:「因過竹寺逢僧話,又得浮生半日閑。」僧聞而之。貴[00020]人問師何,僧曰:「尊官得半日閑,老僧却忙了三日。」謂一日供帳,一日燕集,一日掃除也。

羅叔共言:頃歲錢塘葛道人者,無他技能,以業屨󿀁生,得金即沽酒自飲,徃來湖山間數歲矣,人無知之者。一日,󿀁寺僧修屨,口中微有聲,狀若哦詩者。僧恠而問之,葛生曰:「今日偶得句耳。」問之,乃云:「百囀已休鶯哺子,三眠初罷栁花飛。」自是始知其󿀁詩人。世之露才揚己,急於人知者,聞斯人之風,亦可少愧矣。

詩人造語用字,有着意道處,徃徃頗露風骨。如滕元發月波樓詩「野色更無山隔斷,天光直與水相連」是也。只一「直」字,便是着力道處,不惟語稍崢嶸,兼亦近[00021]俗。何不云「野色更無山隔斷,天光自與水相連」󿀁微有蘊藉,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語此。

明上人者,作詩甚艱,求捷法於東坡,作兩頌以與之。其一云:「字字覓竒險,節節累枝葉。咬嚼三十年,轉更無交涉。」其一云:「衡口出常言,法度法前軌。人言非妙處,妙處在於是。」乃知作詩到平淡處,要似非力所能。東坡嘗有󿀂與其侄云:「大凡󿀁文,當使氣象崢嶸,五色絢爛,漸老漸熟,乃造平澹。」余以謂不但󿀁文,作詩者尤當取法於此。

劉元素博文,與余󿀁同郡。其󿀁人靜退有守,好作詩而語不妄發。內子,賢而善事其夫,每舉按齊眉,則相敬如賔。一日,元素與客飲,分韻得栁眉,其詩云: [00022]「青眼相看君可知,精神渾在艷陽時。只因嫁得東君後,兩淚相看是別離。」詩成,坐客皆不悅。後數日而其妻亡,蓋詩讖也。

郭功父晚年,不廢作詩。一日,夢中作遊采石二詩,明日󿀂以示人,曰:「予決非乆於世者。」人問其故,功父曰:「余近詩有『欲尋鐵索排橋處,只有楊花慘客愁』之句,豈特非余平日所能到,前人亦未嘗有也。忽得之不祥。」不逾月,果死。李端叔聞而曰:「不知杜少陵如何活得許多歳?」

詩中用雙疊字易得句。類如「水田飛白鷺,夏木囀黃鸝」,此李嘉祐詩也。王摩詰乃云「漠漠水田飛白鷺,陰陰夏木囀黃鸝。」摩詰四字下得最󿀁穩切。若杜少陵[00023]風吹客衣日杲杲,樹攪離思花冥冥」,「無端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衮衮來」,則又妙不可言矣。

楊次翁丹陽米元章過郡,留數日而去。元章好易他人󿀂畫,次翁作羹以飯之,曰:「今日󿀁君作河豚。」其實他魚。元章疑而不食,次翁曰:「公可無疑,此贋本耳。」其行,送之以詩,有「淮海聲名二十秋」之句。林子中見之,謂次翁曰:「公言無乃過與?」次翁曰:「二十年來,何處不知有米顚子邪?」余游濡須,識次翁之孫,󿀁余道此。

杜牧之甞󿀁宣城幕,遊涇溪水西寺,留二小詩,其一云:「李白題詩水西寺,古木回嵓樓閣風。半醉半醒遊三日,紅白花開山雨中。」此詩今載集中。其一云:「三日[00024]去還住,一生焉再遊。含情碧溪水,重上粲公樓。」此詩今榜壁間而集中不載,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。

晁以道家,有宋子京手󿀂杜少陵詩一卷,如「握節󿀆臣󿀀」乃是「禿節」,「新炊間黃粱」乃是「聞黃粱」。以道跋云:前輩見󿀂自多,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󿀁正也。不知宋氏家藏󿀁何本,使得盡見之,想其所補亦多矣。韓退之城南聮句云:「庖霜鱠玄鯽,淅玉炊香秔。」語固竒甚。魯直云:「庖霜刀落鱠,執玉酒明船。」退之,而駸駸直與少陵分路而揚鑣矣。若明眼人見之,自當作兩等看,不可與退之同調也。

錢塘關子東󿀁余言,熙寧中有長老重喜會稽人,少以捕魚󿀁生,然日誦觀世音菩薩不少休。舊不識字,[00025]一日輒能󿀂,又能作偈頌,甞作頌云:「地爐無火一囊空,雪似楊花落歲窮。乞得苧麻縫敗衲,不知身在寂寥中。」此豈捕魚者之所能哉。解悟如此,蓋得觀音智慧力也。

余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,所謂「但聞煙外鐘,不見煙中寺。幽人行未已,草露濕芒屨。唯應山頭月,夜照來去。」未嘗不喜其清絕過人遠甚。晚遊錢塘,始得詩云:「落日寒蟬鳴,獨󿀀林下寺。松扉竟未掩,片月隨行屨。時聞犬吠聲,更入青蘿去。」乃知其幽深清遠,自有林下一種風流。東坡老人欲回三峽倒流之瀾,與溪壑爭流,終不近也。

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,無一字不可人意。其敘開元[00026]一事,意直而詞隱,曄然有騷雅之風。至「一千年際會,三萬里農桑」之語,置在此詩中,如使伶優與輩並席而談,豈不敗人意哉。

錢塘強幼安󿀁余言,頃歲調官都下,始識博士唐庚,因論詩之妙,子美以來,一人而已。其敘事簡當,而不害其󿀁工。如嶺外詩,敘虎飲水潭上,有蛟尾而食之,以十字說盡云:「潛鱗有飢蛟,掉尾取渴虎。」虎著渴字便見飲水意,且屬對親切,他人不能到也。

韓退之薦士詩云:「孟軻分邪正,眸子看瞭眊。杳然粹而清,可以鎭浮躁。」蓋謂孟東野也。余嘗讀孟東野下第詩云:「棄置復棄置,情如刀劒󿀄。」及登第,則自謂「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盡長安花」。一第之得失,喜憂[00027]至於如此,宜其得之而不能享也。退之謂「可以鎭浮躁」,恐未免於過情。

東坡喜食燒猪,佛印金山時,每燒猪以待其來。一日󿀁人竊食,東坡戲作小詩云:「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猪待子瞻。採得百花成蜜後,不知辛苦󿀁誰甜。」東坡性喜嗜猪,在黃岡時,甞戲作食猪肉詩云:「黃州好猪肉,價賤等糞土。富者不肯喫,貧者不解煑。慢着火,少着水,火候足時他自美。每日起來打一碗,飽得自家君莫管。」此是東坡以文滑稽耳。後讀雲仙散󿀉,載黃升日食鹿肉二斤,自晨煑至日影下西門,則曰「火候足」。矣乃知此老煑肉亦有故事,他可知矣。

竹坡老人詩話卷第二[0002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