恒 寬 撰
明張 袠 校
崇禮第十七
夫曰：飾几杖，脩樽俎，賓，非主。炫燿竒怪，所以陳四夷，非民。夫家人有客，尚有倡優竒變之樂，而况縣官乎？故列羽旄，陳戎馬，以示威武；竒蟲珍怪，所以示懷，廣遠明德，遠國莫不至。賢良曰：王者崇禮施德，上仁義而賤怪力，故聖人絕而不言。孔曰：「言忠信，行篤敬，雖蠻、貊之邦，不可棄。」今萬方絕國之君奉贄獻者，懷天之盛德，而欲觀中國之禮[00200]儀。故設明堂、辟雍以示之，揚干戚，昭雅、頌以風之。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噐，竒蟲不畜之獸，角抵諸戲，炫燿之物陳夸之，殆與周公之待遠方殊。昔周公處謙以卑士，執禮以治天下，辭越裳之贄，恭讓之禮；旣，與入文王之廟，是孝之禮。目覩威儀干戚之容，耳聽清歌雅、頌之聲，心充至德，欣然以。此四夷所以慕義內附，非重譯狄鞮來觀猛獸熊羆。夫犀象兕虎，南夷之所多；騾驢馲駞，北狄之常畜。中國所鮮，外國賤之。南越以孔雀珥門戶，崐山之旁，以玉[00201]璞抵烏鵲。今貴人之所賤，珍人之所饒，非所以厚中國，明盛德。隋、和，之名寶，而不能安危存亡。故喻德示威，惟賢臣良相，不在犬馬珍怪。是以聖王以賢寶，不以珠玉寶。昔晏脩之鐏俎之間，而折衝乎千里；不能者，雖隋、和滿篋無益於存亡。夫曰：晏相齊君，崔、慶無道，劫其君，亂其國，靈公同圍；莊公弑死；景公之時，晉人來攻，取垂都，舉臨淄，邊邑削，城郭焚，宮室隳，寶噐盡，何衝之所能折乎？由此觀之，賢良所言，賢人寶，則損益無輕重。賢良曰：管仲[00202]去魯入齊，齊霸魯削，非持其衆而齊。伍胥挾弓干闔閭，破楚入郢，非負其兵而適吳。故賢者所在國重，所去國輕。楚有玉得臣，文公側席；虞有宮之竒，晉獻不寐。賢臣所在，辟除開塞者亦遠矣。故春秋曰：「山有虎豹，葵藿之不採；國有賢士，邊境之不害」。
胡第十八
夫曰：鄙語曰：「賢者容不辱。」以世俗言之，鄉曲有桀，人尚辟之。今明天在上，匈奴公寇，侵擾邊境，是[00203]仁義犯而藜藿不採。昔狄人侵太王，匡人畏孔，故不仁者，仁之賊。是以縣官厲武以討不義，設機械以不仁。賢良曰：匈奴處沙漠之中，生不食之地，天所賤而棄之。無壇宇之居，男女之別，以廣野閭里，以穹廬家室。衣皮蒙毛，食肉飲血，會市行，牧豎居，如中國之麋鹿耳。好之臣，求其義，責之禮，使中國干戈至今未息，萬里設。此兔罝之所刺，故人非公侯腹心干城。夫曰：天者，天下之父母。四方之衆，其義莫不願為臣妾；然猶脩城郭，設關梁，厲[00204]武士，衛於宮室，所以遠折難而萬方者。今匈奴未臣，雖無，欲釋，如之何？賢良曰：吳王所以禽於越者，以其越近而陵遠。秦所以亡者，以外胡、越而內亡其政。夫用軍於外，政敗於內，所患，增主所憂。故人主得其道，則遐邇潜行而之，文王是；不得其道，則臣妾寇，秦王是。夫文衰則武勝，德盛則寡。夫曰：徃者，四夷俱強，並寇虐：朝鮮踰徼，劫燕之東地；東越東海，略浙江之南；南越內侵，滑服令；氐、棘人、冉、駹、嶲唐、昆明之屬，擾隴西、巴、[00205]蜀。今𡸁?已平，唯北邊未定。夫一舉則匈奴中外震懼，釋而何寡？賢良曰：古者，君立仁脩義，以綏其民，故邇者習善，遠者順之。是以孔仕於魯，前仕月及齊平，後仕月及鄭平，務以德安近而綏遠。當此之時，魯無敵國之難，鄰境之患。強臣变節而忠順，故季桓隳其都城。國畏義而合好，齊人來鄆、讙、龜陰之田。故政而以德，非獨辟害折衝，所欲不求而自得。今百姓所以囂囂，中外不寧者，咎在匈奴。內無室宇之守，外無田疇之積，隨美草甘水而驅[00206]牧，匈奴不变業，而中國以騷動矣。風合而雲解，就之則亡，擊之則散，未可一世而舉。夫曰：古者，明王討暴衛弱，定傾扶危。則國之君悅；討暴定傾，則無罪之人附。今不征伐，則暴害不息；不，則是以黎民委敵。春秋貶諸候之後，刺不卒戍。行役戍，自古有之，非獨今。賢良曰：匈奴之地廣，而戎馬之足輕利，其勢易搔動。利則虎曳，病則鳥折，辟鋒銳而牧罷極；少發則不足以更適，多發則民不堪其役。役煩則力罷，用多則財乏。者不息，則民遺怨。此秦之[00207]所以失民心、隕社稷。古者，天封畿千里，繇役五百里，勝聲相聞，疾病相恤。無過時之師，無踰時之役。內節於民心，而適其力。是以行者勸務，而止者安業。今山東之戎馬甲士戍邊郡者，絕殊遼遠，身在胡、越、心懷老母。老母𡸁?泣，室婦悲恨，推其饑渴，念其寒苦。詩云：「昔我徃矣，楊柳依依。我今來思，雨雪霏霏。行道遲遲，載渴載飢。我心悲，莫之我哀。」故聖人憐其如此，閔其乆去父母妻，暴露中野，居寒苦之地。故春使使者勞賜，舉失職者，所以哀遠民而慰撫老母[00208]。德惠甚厚，而吏未稱奉職承詔以存恤，或侵侮士卒，與之市，并力兼作，使之不以理。故士卒失職，而老母妻感恨。宋伯姬愁思而宋國火，魯妾不得意而魯寢災，今天下不得其意者，非獨西宮之女，宋之老母。春秋動衆則，重民。宋人圍長葛，譏乆役。君之用心必若是。夫默然不對。
執務第十九
丞相曰：先王之道，軼入而難復，賢良、文學之言，深遠而難行。夫稱上聖之高行，道至德之美言，非當世之[00209]所能及。願聞方今之急務，可復行於政；使百姓咸足於衣食，無乏困之憂；風雨時，五穀熟，螟螣不生；天下安樂，盜賊不起；流人還，各反其田里；吏皆廉正，故以奉職；元元各得其理。賢良曰：孟曰：「堯、舜之道，非遠人，而人不思之耳。」詩云：「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」有求如關雎，好德如河廣，何不濟不得之有？故「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」，雖不能及，離道不遠。顏淵曰：「舜獨何人，回何人？」夫思賢慕能，從善不休，則成、康之俗可致，而唐，虞之道可及。公卿未思，先王之道，[00210]何遠之有？齊桓公以諸侯思王政，憂周室，匡諸夏之難，平夷、狄之亂，存亡接絕，信義行，著于天下。邵陵之會，予之主。傳曰：「予積。」故土積而成山阜，水積而成江海，行積而成君。孔曰：「吾於河廣，知德之至。」而欲得之，各反其本，復諸古而已。古者，行役不踰時，春行秋反，秋行春來，寒暑未變，衣服不易，固已還矣。夫婦不失時，人安和如適。獄訟平，刑罰得，則陰陽調，風雨時。上不苛擾，下不煩勞，各脩其業，安其性，則螟螣不生，而水旱不起，賦歛省而農不失時，則百[00211]姓足，而流人其田里。上清靜而不欲，則下廉而不貪。若今則繇役極遠，盡寒苦之地，危難之處，涉胡、越之域，今茲徃而來歲旋，父母延頸而西望，男女怨曠而相思。身在東楚，志在西河。故一人行而鄉曲恨，一人死而萬人悲。詩云：「王靡監，不能藝稷黍。父母何怙？」「念彼恭人，涕零如雨。豈不懷？畏此罪罟。」吏不奉法以存撫，倍公任𥝠?，各以其權充其嗜欲。人愁苦而怨思，上不恤理，則惡政行而邪氣作。邪氣作，則蟲螟生而水旱起。若此，雖禱祀雩祝，用百神無時，豈能[00212]調陰陽而息盜賊矣。
能言第四十
夫曰：盲者能言白黑，而無目以別之。儒者口能言治亂，無能以行之。夫坐言不行，則牧童兼烏獲之力，蓬須苞堯、舜之德。故使言而近，則儒者何患於治亂，而盲人何患於白黑哉？「言之不出，耻躬之不逮。」故卑而言高，能言而不能行者，君耻之矣。賢良曰：「能言而不能行者，國之寶。能行而不能言者，國之用。兼此者，君。無一者，烏獲、蓬須。言滿天下，[00213]德覆四海，周公是。口言之，躬行之，豈若默然載施其行而已。則執亦何患何耻之有？今道不舉而務利，慕於不急以亂群意，君雖貧，勿可。藥酒，病之利；正言，治之藥。公卿誠能自強自忍，食文學之至言，去權詭，罷利官，一之於民，親以周公之道，則天下治而頌聲作。儒者安得治亂而患之乎？
鹽鐵取下第四十一
夫曰：不軌之民，困橈公利，而欲擅山澤。從文學、賢良之意，則利於下，而縣官無可者。上之所行則[00214]非之，上之所言則譏之，專欲損上徇下，虧主而適臣，尚安得上下之義，君臣之禮？而何頌聲能作？賢良曰：古者，上取有量，自養有度，樂歲不盜，年飢則肆，用民之力，不過歲日，籍歛，不過十一。君篤愛，臣盡力，上下交讓，天下平。「浚發爾𥝠?，」上讓下。「遂及我𥝠?」，先公職。孟曰：「未有仁而遺其親，義而後其君。」君君臣臣，何其無禮義乎？及周之末塗，德惠塞而嗜欲衆，君奢侈而上求多，民困於下，怠於公，是以有履畝之稅，碩鼠之詩作。衛靈公當隆冬興衆穿池，[00215]海春諫曰：「天寒，百姓凍餒，願公之罷役。」公曰：「天寒哉？我何不寒哉？」人之言曰：「安者不能恤危，飽者不能食飢。」故餘梁肉者難為言隱約，處佚樂者難為言勤苦。夫高堂邃宇、廣廈洞房者，不知專屋狹廬、上漏下濕者之廇。繫馬百駟、貨財充內、儲陳納新者，不知有旦無暮、稱貸者之急。廣第唐園、良田連比者，不知無運踵之業、竄頭宅者之役。原馬被山、牛羊滿谷者，不知無孤豚瘠犢者之窶。高枕談卧、無呌號者，不知憂私責與吏征戚者之愁。被紈躡韋，搏梁齧[00216]肥者，不知短褐之寒、糠糟之苦。從容房闈之間、𡸁?拱持案食者，不知蹠耒躬耕者之勤。乗堅驅良、列騎成行者，不知負擔步行者之難。同牀旃席、侍御滿側者，不知負輅輓舩、登高絕流者之難。衣輕暖、被英裘、處溫室、載安車者，不知乗邊城、飄胡、代鄉清風者之危寒。妻好合、孫保之，不知老毋之顦顇、匹婦之悲恨。耳聽五音、目視弄優者，不知蒙流矢、距敵方外之死者。東嚮伏几、振筆如文調者，不知求索之急、箠楚之痛者。坐旃茵之上、安圖籍之[00217]言，若易然者，不知步涉者之難。昔商鞅之任秦，刑人若刈菅茅，用師若彈丸；從軍旅者暴骨長城，戍者輦車相望，生而徃，死而旋，彼獨非人耶？故君仁以恕，義以度，所好惡與天下共之，所不施不仁者。公劉好貨，居者有積，行者有囊。王好色，內無怨女，外無曠夫。文王作刑，國無怨獄。武王行師，士樂之死，民樂之用。若斯，則民何苦而怨，何求而譏？公卿愀然，寂若無人。於是遂罷議，止詞。奏曰：「賢良、文學不明縣官，猥以鹽、鐵不便。請且罷郡國榷沽、[00218]關內鐵官。」奏，可。
擊之第四十
賢良曰、文學旣拜，咸取列夫，辭丞相、御史。夫曰：前議公、賢良、文學稱引徃古，頗乖世務。論者不必相反，期於可行。徃者，縣官未胡、越之時，邊城四面受敵，北邊尤被其苦。先帝絕方之難，撫從方國，以蕃蔽，窮極郡國，以討匈奴。匈奴壤界獸圈，孤弱無與，此困亡之時。遼遠不遂，使得復喘息，休養士馬，負紿西域。西域迫近胡寇，沮心內解，必巨患。是以[00219]主上欲掃除，煩倉廩之費。終日逐禽，罷而釋之，則非計。盖舜紹緒，禹成功。今欲以舉擊之，何如？文學曰：異時縣官脩輕賦，公用饒，人富給。其後保胡、越，通四夷，費用不足。於是興利害，筭車舡，此訾助邊，贖罪告緡，與人以患矣。甲士死於軍旅，中士罷於轉，仍之以科適，吏徵發極矣。夫勞而息之，極而反本，古之道，雖舜、禹興、不能易。夫曰：昔夏后底洪水之災，百姓孔勤，罷於籠，及至其後，咸享其功。先帝之時，郡國頗煩於戎，然亦寬陲之役。語曰：「機[00220]不遂者隕功。」一日違敵，累世患。休勞用供，困弊乗時。帝王之道，聖賢之所不能失。功業有緒，惡勞而不卒，猶耕者勌休而困止。夫輟者無功，耕怠者無獲。文學曰：地廣而不得者國危，兵強而凌敵者身亡。虎兕相據，而螻蟻得志。兩敵相機，而匹夫乗間。是以聖王利慮害，遠存近。方今縣官計者，莫若偃兵休士，厚幣結和親，脩文德而已。若不恤人之急，不計其難，弊持以窮無用之地，亡十獲一，非文學之所知。
鹽鐵論卷第七[00221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