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騷經第一　　　　　　離騷一

離騷經者，屈原之所作󿀌。屈原名平，與楚同姓，仕於懷王，󿀁󿀍閭󿀒夫。󿀍閭之職，掌王族󿀍姓，曰昭、屈、景。戰國策楚有昭奚恤。元和姓纂云：楚武王子瑕食採於屈，因氏焉。屈重、屈蕩、屈建、屈平並其後。又云：景氏有景差，至漢皆徙關中。屈原序其譜屬，率其賢良，以厲國士。入則與王圖議政󿀏，決定嫌疑；出則監察群下，應對諸侯。謀行職修，王甚珍之。同列上[00007]官󿀒夫及用󿀏臣靳尚，妬害其能，共譖毀之，王疏屈原。屈原被讒，憂心煩亂，不知所訴，乃作離騷。班孟堅日：「離，猶遭也。」顏師古云：「擾動曰騷。」洪曰：「其謂之經，蓋後世之士祖述其詞，尊而名之耳，非原本意也。」上述唐、虞、󿀍后之制，下序桀、紂、羿、澆之敗，冀君覺悟，反於正道而還己󿀌。是時，秦使張儀譎詐懷王，令絕齊交，󿀑誘與俱會武關。原諫懷王勿行。不聽而往，遂󿀁所脅，與之俱󿀀，拘留不遣，卒客死於秦。而襄王立，復用讒言，遷屈[00008]原於江南。屈原復作九歌、天問、九章、遠游、卜居、漁父等篇，冀伸己志，以悟君心，而終不󿀎省。不忍󿀎其宗國將遂危亡，遂赴汨羅之淵，自沈而死。汨，音覓。〇長沙羅縣西北，去縣三十里，名爲屈潭，卽屈原自沈處。今屬潭州寧鄉縣。淮南王安曰：「國風好色而不淫，󿀋雅怨誹而不亂，若離騷者，可謂兼之矣。」󿀑曰：「蟬蛻於濁穢之中，以浮游塵埃之外，不獲世之滋垢，皭然泥而不滓。推此志󿀌，雖與日月爭光可󿀌。」宋景文公曰：[00009]「離騷󿀁詞賦之祖，後人󿀁之，如至方不能加矩，至圓不能過規矣。」按周禮：太師掌六詩以教國子，曰風、曰賦、曰比、曰興、曰雅、曰頌。而毛詩大序謂之六義，蓋古今聲詩條理無出此者。風則閭巷風土男女情思之詞，雅則朝會燕享公鄉大人之作，頌則鬼神宗廟祭祀歌舞之樂。其所以分者，皆以其篇章節奏之異而別之也。賦則直陳其事，比則取物爲比，興則托物興詞。其所以分者，又以其屬辭命意之不同而別之也。誦詩者先辨乎此，則三百篇者若網在綱，有條而不紊矣。不特詩也、楚人之詞，亦以是而求之，則其寓情草木，托意畀女，以極游覲之適者，變風之流也。其敘事陳情，感今懷古，以不忘乎君臣之義者，變雅之類也。至於語冥婚而越禮，攄怨憤而失中，則又風雅之再變矣。[00010]其語祀神歌舞之盛，則幾乎頌，而其變也，又有甚焉。其爲賦，則如騷經首章之云也；比，則香草惡物之類也；興，則托物輿詞，初不取義，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與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。然詩之興多而比、賦少，騷則興少而比、賦多，要必辨此，而後詞義可尋，讀者不可以不察也。

帝高陽之苗裔兮，朕皇考曰伯庸。攝提貞于孟陬兮，惟庚寅吾以降。陬，側鳩反，又子侯反。降，叶乎攻反。〇此章賦也。德合天地稱帝。高陽，顓頊有天下之號也。顓頊之後有熊繹者，事周成王，封爲楚子，居於丹興。傳國至熊通，始僭稱王，徙都於郢，是爲武王。生子瑕，受屈爲卿，因以爲氏。苗裔，遠孫也。苗者，草之莖葉，根所生也。裔者，衣裾之末，衣之餘也，故以爲遠末子孫之稱也。朕，我也，古者上下通稱之。皇，[00011]美也。父死稱考。伯庸，字也。屈原自道本與君共祖，世有令名，以至於己，是恩深而義厚也。攝提，星名，隨斗柄以指十二辰者也。貞，正也。孟，始也。陬，隅也。正月爲陬，蓋是月孟春昏時，斗柄指寅，在東北隅，故以爲名也。降，下也。諫又自言此月庚寅之日，己始下母體而生也。皇覽揆余於初度兮，肇錫余以嘉名。名余曰正則兮，字余曰靈均。覽，一作鑒。余下一無于字。〇賦也：皇，皇考也。覽，觀也。揆，度也，相度之度，猶言時節也。肇，始也。錫，賜也。嘉，善也。正，平也。則，法也。靈，神也。均，調也。高平曰原，故名平而字原也。正則、靈均，各釋其義，以爲美稱耳。禮曰：子生三月，父親名之。二十則使賓友冠而字之。故字雖朋友之職，亦父命也。紛吾旣有此內美兮，󿀑重之以修能。扈江離與辟芷兮，紉秋蘭以󿀁佩。紛，音墳。重，直用反。能，叶奴[00012]代反；一作態，非是。扈，音戶。闢，匹亦反。紉，女陳反。〇賦而比也。紛，盛貌。生得日月之良，是天賦我美質於內也。重，再也，非輕重之重。修，長也。能，才也。能，獸名，熊屬，多力，故有絕人之才者謂之能。扈，被也。離，香草，生於江中，故曰江離。說文曰：「蘼蕪也。」郭璞曰：「似水薺。」辟，幽也。芷，亦香草，生於幽僻之處。紉，績也。蘭，亦香草，至秋乃芳。本草云：「蘭，與澤蘭相似，生水傍，紫莖赤節，高四五尺，綠葉光澗，尖長有歧，陰小紫，花紅白色而香，五六月盛。」佩，飾也。記曰：「佩帨茝蘭。」則蘭芷之類，古人皆以爲佩也。汩余若將不及兮，恐年歲之不吾與。朝搴阰之木蘭兮，夕㩜洲之宿莽。汩，于筆反。不，一作弗。恐，丘用反。搴，音蹇，說文作𢶊。阰，音毗。㩜，力敢反；一作攬，一作掔，下一有中字。洲，一作州。莽，莫補反。〇賦而比也。汨，水流去疾之貌，言己之汲汲自修，常若不及者，恐年歲不待我而過去也。搴，拔取也。阰，山名。[00013]木蘭，木名。本草云：「皮似桂而香，狀如楠樹，高數仞，去皮不死。」㩜，采也。水中可居者曰洲。草冬生不死者，楚人名曰宿莽。言所采取皆芳香久固之物，以比所行者皆忠善長久之道也。日月忽其不淹兮，春與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，恐美人之遲暮。忽，一作曶。零，一作苓。〇賦而比也。淹，久也。代，更也。序，次也。零、落，皆墜也。草曰零，木曰落。美人，謂美好之婦人，蓋托詞而寄意於君也。遲，晚也。此承上章，言己但知朝夕修潔，而不知歲月之不留，至此乃念草木之零落，而恐美人之遲暮，將不得及其盛年而偶之，以比臣子之心唯恐其君之遲暮，將不得及其盛時而事之也。不撫壯而棄穢兮，何不改乎此度？椉騏驥以駝騁兮，來吾道夫先路。椉，一作乘，下同；一作策。駝，一作馳，下同。道，一作導。度、路二韻下，一皆[00014]有也字。〇賦而比也。三十曰壯。棄，去也。草荒曰穢，以比惡行。騏驥，駿馬，以比賢智。言君何不及此年德壯盛之時，棄去惡行，改此惑誤之度，而乘駿馬以未隨我，則我當爲君前導，以入聖王之道也。自「汩余」至此，三章同用一韻，意亦相承。昔󿀍后之純粹兮，固衆芳之所在。雜申椒與菌桂兮，豈維紉夫蕙茝。菌，渠隕反，或從竹。維，當作唯，古通用。茝，昌改反，一作芷。〇賦而比也。后，君也。三后，謂禹、湯、文王也。至美曰純。齊同曰粹。衆芳，喻群賢。言三王所以有純美之德，以衆賢輔之也。雜，非一也。椒，木實之香者。申，或地名，或其美名耳。桂，木名，本草云：「花白葉黃，正圓如竹。」蕙，草名，本草云：「熏草也。生下濕地，麻葉而方莖，赤花而黑實，氣如靡蕪，可以已厲。」陳藏器云：「卽零陵香也。」言雜用衆賢以致治，非獨專任一二人而已也。彼堯舜之耿介兮，旣遵道而得[00015]路。何桀紂之昌被兮，夫唯捷徑以窘步。耿，古迥反，又古幸反。昌，一作猖，一作倡。被，一作披，並匹皮反。夫，音扶。後以意求，不能盡出。〇賦而比也。耿，光也。介，大也。遵，循也。昌被，衣不帶之貌。捷，邪出也。徑，小路也。窘，急也。桀紂之亂，若被衣不帶者，獨以不由正道，而所行蹙迫耳。惟黨人之偷樂兮，路幽昧以險隘。豈余身之憚殃兮，恐皇輿之敗績。惟下，一有夫字。樂，音洛。隘，於懈反，叶於力反。身，一作心。殃，一作怏。〇賦而比也。惟，思念也。黨，朋也。偷，苟且也。幽昧，不明也。險，臨危也。隘，履狹也。憚，難也。殃，咎也。皇，君也。績，功也。君車宜安行於大中至正之道，而當幽昧險隘之地，則敗績矣。故我欲諫爭者，非難身之被殃咎也，但恐君國傾危，以敗先王之功耳。忽奔走以先後兮，及前王之踵武。荃不揆余之[00016]中情兮，反信讒而齌怒。忽，一作曶，一作急。奔，布頓反。先，悉薦反。後，下遘反。荃，七全反，一音孫；一作蓀，音同。揆，一作察。中，一作忠。齌，從火齊聲，在詣反。一作齊，或作齎，並祖西反；又一作歘。怒，叶上聲。〇比而賦也。踵，足跟也。武，跡也。追前人者，但見其跟之跡耳。言所以奔走以趨君之所鄉，而或出其前，或追其後，以相導之者，欲其有以躡先王之遣跡也。荃與蓀同。陶隱居云：「東間溪側有名溪蓀者，根形氣色極似石上菖蒲，而葉無脊。」蓋亦香草，故時人以爲彼此相謂之通稱。此又藉以寓意於君也。齌，炊鋪疾也。余固知謇謇之󿀁患兮，忍而不能舍󿀌。指九天以󿀁正兮，夫唯靈修之故󿀌。謇，居輦反。忍上，一有余字，一無而字。舍，尸夜反，叶尸預反，或音捨，非是。一無二也字。〇賦而比也。謇謇，難於言也。直詞進諌，己所難言，而君亦難聽，故其言之出有[00017]不易者，如謇吃然也。舍，止也。言己知忠言謇謇，必爲身患，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。九天，天有九重也。正，平也。靈修，言其有明智而善修飾，蓋婦悅其夫之稱，亦托詞以寓意於君也。此又上指九天，告語神明，使平正之，明非爲身謀及爲它人之計，但以君之恩深而義重，是以不能自已耳。曰黃昏以󿀁期兮，羌中道而改路。一無此二句。洪曰：「王逸不注此二句，後章始釋羌義。疑此後人所增也。」羌，起羊反。〇比也。曰者，敘其始約之言也。黃昏者，古人親迎之期，儀禮所謂初昏也。羌，楚人發語端之詞，猶言「卿何爲」也。中道而改路，則女將行而見棄，正君臣之契已合而復離之比也。洪說雖有據，然安知非王逸以前此下已脫兩句邪？更詳之。初旣與余成言兮，後悔遁而有他。余旣不難夫離別兮，󿀄靈倏之數化。遁，一作遯。他，一作佗。一無[00018]夫字。數，所角反。化，叶虎瓜反。〇比也。成言，謂成其要約之言也。悔，改也。遁，移也。近曰離，遠曰別。言我非難與君離別也，但傷君志數變易，無常操也。余旣滋蘭之九畹兮，󿀑樹蕙之百畮。畦留夷與揭車兮，雜杜衡與芳芷。滋，一作𦳦，與栽同。畹，於遠反。畮，古畝字，莫後反，叶滿彼反。留夷，一作蒥荑。揭，一作藒，又作䔾，並丘謁反，又起例反。衡，一作蘅。〇比也。滋，蒔也。畹，十二畝，或曰三十畝也。樹，種也。六尺爲步，步百爲畝。畦，隴種也。留夷、揭車，皆芳草。杜蘅，似葵而香，葉似馬蹄，故俗云馬蹄香也。言己種蒔衆香，修行仁義，以自潔飾，朝夕不倦也。冀枝葉之峻茂兮，願竢時乎吾將刈。雖萎絕其亦何󿀄兮，哀衆芳之蕪穢。峻，一作葰，音峻。竢，一作俟。萎，於危反。〇比也。冀，幸也。峻，長也。刈，獲也。萎，病也。絕，落也。言此衆芳[00019]雖病而落，何能傷於我乎？但傷善道不行，如香草之蕪穢耳。衆皆競進以貪婪兮，憑不猒乎求索。羌內恕己以量人兮，各興心而嫉妬。以，一作而。婪，音藍，又力含反。憑，一作馮。索，所格反，一叶蘇故反。一無己字。量，力香反。興，一作與，非是。若索音素，卽妬如字；若索從所格讀，則妬叶音跖。〇賦也。並逐曰競，愛財曰貪，愛食曰婪。憑，滿也；楚人謂滿曰憑。以心揆心爲恕。量，度也。興，生也。害賢爲嫉，害色爲妬。言在位之臣，心皆貪婪，內以其志量度他人，謂與己同，則各生嫉妬之心也。忽馳騖以追逐兮，非余心之所急。老冉冉其將至兮，恐修名之不立。騖，音務。〇賦也。騖，亂馳也。冉冉，漸也。修名，長名，或曰修潔之名也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，夕餐秋菊之落英。苟余情[00020]其信姱以練要兮，長顑頷亦何󿀄！飲，於錦反。餐，一作飧，並七安反。英，叶於姜反。姱，苦瓜反。要，於笑反。顑，虎感反，又古湛反。頷，戶感反，又魚檢反。頷，一作頜。〇比也。英，華也。飲露、餐華，言動以香潔自潤澤也。苟，誠也。信，實也。練要，言所脩精練、所守要約也。頗頷，食不飽而面黃之貌。掔木根以結茝兮，貫薜荔之落蘂。矯菌桂以紉蕙兮，索胡繩之纚纚。掔，音覽；一作掔，啓妍反。茝，一作芷。薜，蒲計反。荔，郎計反。索，蘇各反。輾，所綺反。〇比也。薜荔，香草也，緣木而生。蘂，花萼鬚粉繠繠然者也。矯，舉也。胡繩，亦香草，有莖葉可作繩索。纚纚，索好貌。謇吾法夫前脩兮，非世俗之所服。雖不周於今之人兮，願依彭咸之遺則。謇，一作蹇。服，葉蒲北反。〇賦也。謇，難詞也。前脩，謂前代脩德之人。周，[00021]合也。彭咸，殷賢大夫，諌其君不聽，自投水而死。遣，餘也。則，法也。長太息以掩涕兮，哀民生之多艱。余雖好脩姱以鞿覊兮，謇朝誶而夕替。鞿，居依反。覊，居宜反。誶，與訊同，音信，又音粹。替與艱叶，未詳。或云：艱，居垠反；替，它因反。〇賦也。掩涕，猶抆淚也。哀此民生遭亂世而多難也。脩姱，謂脩潔而美好。鞿覊，以馬自喻；韁在口曰鞿，革絡頭曰覊。言自繩束不放縱也。誶，諌也。詩曰：「誶予不顧。」今詩作訊。訊，告也。替，廢也。旣替余以蕙纕兮，󿀑申之以攬茝。亦余心之所善兮，雖九死其猶未悔。纕，息羊反。一無以字，非是。茝，一作芷。悔，虎猥反。〇賦而比也。纕，佩帶也。申，重也。此言君之廢我，以蕙茝爲賜而遣之，如待放之臣，予之以玦，然後去也。然二物芬芳，乃余心之所善，幸而得之，則雖九死而不悔，況但廢替而已乎！[00022]怨靈脩之浩蕩兮，終不察夫民心。衆女嫉余之蛾眉兮，謡諑謂余以善淫。蛾，一作娥，非是。謠，音遙。諑，音卓。以，一作之。〇比也。浩蕩，無思慮貌。民，謂衆人也。蛾眉，謂眉之美好如蠶蛾之眉也。爾雅云：「徒歌謂之謠。」方言云：「楚南謂訴爲諑。」固時俗之工巧兮，偭規矩而改錯。背繩墨以追曲兮，競周容以󿀁度。偭，音面。錯，七故反。追，古隨字。〇比也。偭，背也。規，所運以爲圓之筵也。矩，所擬以爲方之器，今曲尺也。錯，置也。繩墨，引繩彈墨以取直者，今墨斗繩是也。追，猶隨也。言舍直而隨曲也。競，爭也。周，合也。度，法也。言爭以苟合求容爲常法也。洪曰：「偭規矩而改錯者，反常而妄作。背繩墨以追曲者，枉道以從時。」忳鬱邑余侘傺兮，吾獨窮困乎此時󿀌。寧溘死以流亡[00023]兮，余不忍󿀁此態󿀌。忳，徒渾反。邑，一作悒。侘，敕加、敕駕二反。傺，丑利、敕界二反。一無二也字。溘，苦答反，又苦合反。以，一作而。態，葉土宜反。〇賦也。忳，憂貌。侘傺，失志貌。侘，猶堂堂也，又立也。傺，住也。楚人語也。溘，奄也。言我寧奄然而死，不忍爲此邪淫之態也。鷙鳥之不羣兮，自前世而固然。何方圜之能周兮，夫孰異道而相安？鷙，脂利反。圜，一作圓。周，一作同。安，叶一先反。〇比也。鷙，執也，謂烏之能執伏衆烏者，鷹鸇之類也。不羣，言其執志剛厲，居常特處，不與衆烏爲羣也。周，合也。員鑿方枘，不能相合，以其異道，故不能相安。賢者之居亂世，亦猶是也。屈心而抑志兮，忍尤而攘訽。伏清白以死直兮，固前聖之所厚。攘，而羊反，訽，一作詬，並呼漏反，又或作垢。〇賦也。抑，按也。尤，過也。攘，除也。訽，耻也。言[00024]與世已不同矣，則但可屈心而抑志，雖或見尤於人，亦當一切隱忍而不與之校，雖所遭者或有耻辱，亦當以理解遣，若攘卻之而不受於懷。蓋寧伏清白而死於直道，尚足爲前聖之所厚，如比干諫死，而武王封其墓，孔子稱其仁也。自怨靈脩以下至此，五章一意，爲下章回車復路起。悔相道之不察兮，延佇乎吾將反。回朕車以復路兮，及行迷之未遠。相，息亮反。佇，直呂反。回，一作廻。〇比也。侮，追恨也。察，明審也。延，引頸也。佇，跂立也。回，旋轉也。迷，惑誤也。言既至於此矣，乃始追恨，前日相視道路未能明審，而輕犯世患，遂引頸跂立，而將旋轉吾車，以復於昔來之路，庶幾猶得及此惑誤未遠之時，覺悟而還歸也。步余馬於蘭皋兮，馳椒丘且焉止息。進不入以離尤兮，退將復脩吾初服。焉，尤虔反。離，力[00025]智反。一無復字。服，叶蒲北反。〇比也。步，徐行也。澤曲曰皋，其中有蘭，故曰蘭皋。丘上有椒，故曰椒丘。徐步、馳走，而遂止息，必依椒蘭，不忘芳香，以自清潔，所謂回朕車以復路也。進旣不入以離尤，則亦退而復脩吾初服耳。製芰荷以󿀁衣兮，雧芙蓉以󿀁裳。不吾知其亦已兮，苟余情其信芳。芰，奇寄反。雧，古集字，一作集。〇比也。制，裁也。芰，菱也，生水中，葉浮水上，花黃白色，實紫色，兩頭鋭者也。荷，蓮葉也。芙蓉，蓮花也。本草云：「蓮，其葉名荷，其花未發爲菡萏，己發爲芙蓉：」上曰衣，下曰裳。言被服益潔、脩善益明也。此與下章，卽所謂脩吾初服也。高余冠之岌岌兮，長余佩之陸離。芳與澤其雜糅兮，唯昭質其猶未虧。岌，魚及反。糅，女救反。下同。〇賦也。岌岌，高貌。佩，玉佩也。陸離，美好分散之貌。芳，謂以香物爲衣裳。澤，[00026]謂玉佩有潤澤也。糅，亦雜也。唯，獨也。昭，明也。言獨此光明之質，有退藏而無虧缺，所謂道行則兼善天下，不用則獨善其身也。忽反顧以遊目兮，將往觀乎四荒。佩繽紛其繁飾兮，芳菲菲其彌章。繽，匹賓反。〇比也。荒，遠也。繽紛，盛貌。繁，衆也。菲菲，猶勃勃，芳香貌也。章，明也。言雖已回車反服，而猶未能頓忘此世，故復反顧而將往觀乎四方絕遠之國，庶幾一遇賢君，以行其道。佩服愈盛而明，志意愈脩而潔也。」民生各有所樂兮，余獨好脩以󿀁常。雖體解吾猶未變兮，豈余心之可懲。樂，五教反。好，呼報反。脩，一作循，非是。解，古買反。豈，一作非。可，一作何，非是。懲，叶直良反。〇賦也。言人生各隨氣習，有所好樂，或邪或正，或清或濁，種種不同；而我獨好脩潔以爲常。雖以此獲罪於世，至於屠戮支解，終不懲創而[00027]悔改也。自悔相道至此五章，又承上文凊白以死直之意，而下爲女嬃詈予起也。女嬃之嬋媛兮，申申其詈予。曰：「鮌婞直以亡身兮，終然殀乎羽之野。嬃，私俞反。嬋，音蟬。媛，音爰。一作撣援。詈，一作罵。予，叶音與。鮌，古本反，與鮌同，一作鮌。婞，一作悻，胡冷反，又胡頸反，又音脛。殀，一作夭，並於矯反。野，叶上與反。〇賦也。女嬃，屈原姊也。嬋媛，眷戀牽持之意。申申，舒緩貌也。曰，記女嬃之詞也。鮌，堯臣也。帝繫曰：「顓頊後五世而生鮌。」婞，很也。蚤死曰殀。言堯使鮌治洪水，婞很自用，不順堯命，乃殛之羽山，死於中野。女嬃以屈原剛直太過，恐亦將如鮌之遇禍也。汝何博謇而好脩兮，紛獨有此姱節？薋菉葹以盈室兮，判獨離而不服。」謇，一作蹇，非是。好，呼報反。節，叶音卽。資，自資反；亦作茨。菉，力玉反。葹，商支反。服，叶蒲[00028]北反。〇賦而比也。此亦女嬃言也。博謇，謂廣博而忠直。紛，盛貌。姱節，姱美之節也。薋，蒺䔧也。菉，王芻也。葹，枲耳也。三物皆惡草，以比讒佞。盈室，喻滿朝也。判，別也。言衆人皆佩此惡草，汝何獨判然離別，不與衆同也。」衆不可戶說兮，孰云察余之中情？世並舉而好朋兮，夫何煢獨而不予聽？說，輸芮反。煢，一作焭，並渠營反。不字疑衍。聽，叶它丁反。〇賦也。朋，黨也。煢、孤也。屈原外困羣佞，內被姊詈，故言衆人不可戶戶而說，必不能察己之中情，況世人又方並爲朋黨，何能哀我煢獨而見聽乎！爲下章就舜陳辭起。依前聖以節中兮，喟憑心而歷茲。濟沅湘以南征兮，就重華而敶詞：以，一作之。喟，丘愧反。沅，音元。敶，古陳字，一作陳。〇賦而比也。節，度也。喟，歎也。憑，滿也，恚盛貌，左傳、列子、天問皆云「憑怒」是也。歷，[00029]經歷之意。沅、湘皆水名。沅水出象郡鐔城西，東注江，合洞庭中。湘水出帝舜葬東，入洞庭下。重華，舜號也。帝繫曰：「瞽叟生重華，是爲帝舜，葬於九疑山，在沅湘之南。」洪曰：「天下明德，皆自虞帝始，其於君臣之際詳矣。屈原以世莫能察己之志，故欲就之而陳詞。」如下文所云也。啓九辯與九歌兮，夏康娛以自縱。不顧難以圖後兮，五󿀊用失乎家衖。難，乃旦反。衖，一作巷，與巷同，叶乎貢反；一作居，非是。〇自此以下皆比而賦也。啓，禹子也。九辯、九歌，禹樂也。言禹平治水土，以有天下，啓能承先志，纘敘其業，故九州之物皆可辯數，九功之德皆有次序而可歌也。夏康，啓子太康也。娛，樂也。縱，放也。圖，謀也。五子，太康昆弟五人也。家衖，宮中之道，所謂永巷也。漆以逸豫滅厥德，盤遊無度，田于洛南，十旬弗反，有窮后羿距之于河，而五子用此亦失其家街，言國破而家亡也。事見尚書[00030]大禹謨及五子之歌。此爲舜言之，故所言皆舜以後事也。羿淫遊以佚畋兮，󿀑好射夫封狐。固亂流其鮮終兮，浞󿀑貪夫厥家。羿，五計反。佚，音逸。畋，一作田。射，食亦反。固，一作國，非是。鮮，一作尠，並先典反。浞，食角反。家，叶古胡反。〇羿，有窮之君，夏時諸侯也。封，大也。浞，寒浞，羿相也。婦謂之家。言羿因夏衰亂，代之爲政，娛樂畋獵，不恤民事，信任寒浞，使爲國相。羿畋將歸，浞使家臣逢蒙射而殺之，貪取其家以爲己妻。羿以亂得政，身卽滅亡，故曰亂流鮮終也。澆身被服強圉兮，縱欲而不忍。日康娛而自忘兮，厥首用夫顛隕。澆，五吊反；又作奡，五耗反。服，一作於。圉，魚呂反。欲下一有殺字，非是。而，一作以。夫，一作以；一無夫字。顛，一作巔。〇澆，寒浞子也。強圉，多力也。言浞取羿妻而生澆，彊梁多力，縱放其欲，不能自忍也。[00031]康，安也。自上而下曰顛。隕，墜也。言澆旣滅殺夏后相，安居無憂，日作淫樂，忘其過惡，卒爲相子少康所誅。此二章事並見左傳襄公四年、哀公五年。夏桀之常違兮，乃遂焉而逢殃。后辛之菹醢兮，殷宗用之不長。菹，側魚反。醢，音海。之，一作而。〇違，背也，言背道也。逢殃，爲湯所放也。后辛卽紂也。藏菜曰菹，肉醬曰醢。紂爲無道，殺比干，醢梅伯，武王誅之。殷宗遂絕，不得長久也。湯、禹儼而祗敬兮，周論道而莫差。舉賢才而授能兮，循繩墨而不頗。儼，一作嚴，並魚檢反。差，七何反。一無才字。循，一作脩，非是。頗，一作陂，並普未反。〇儼，畏也。祗，亦敬也。周，周家也。差，過也。言殷湯、夏禹、周之文王，受命之君，皆畏天敬賢，講論道義，無有遇差，又舉賢才，遵法度而無偏頗，故能獲神人之助，子孫蒙其福佑，如下章也。皇天無[00032]私阿兮，覽民德焉錯輔。夫維聖哲之茂行兮，苟得用此下土。錯，七故反。之，一作以。行，下孟反。〇竊愛爲私。所私爲阿。錯，置也。輔，佐也，猶言惟德是輔也。言皇天神明，無所私阿，觀民之德有聖賢者，則置其輔，助之力，而立以爲君也。哲，智也。茂，盛也。苟，誠也。下土，謂天下也。言聖哲之人有甚盛之行，故能有此下土而用之也。瞻前而顧後兮，相觀民之計極。夫孰非義而可用兮，孰非善而可服？相，息亮反。服，叶蒲北反。〇瞻，臨視也。顧，還視也。相觀，重言之也。計，謀也。極，窮也。前，謂往昔之是非。後，謂將來之成敗。服，事也。言瞻前顧後，則人事之變盡矣，故見民之計謀於是爲極，而知唯義爲可用，唯善爲可行也。阽余身而危死兮，覽余初其猶未悔。不量鑿而正枘兮，固[00033]前脩以菹醢。阽，余廉反。死下一有節字。悔，呼磊反，量音良，鑿音漕，正，一作進，枘而銳反。〇阽，臨危也；言近邊而欲墮也；危死，言幾死也；鑿，穿孔也；枘，刻木端所以入鑿者也。正謂審其正而納之也，此承上章言惟善爲可行而前脩，乃有以此而至於菹醢，若龍逢梅伯者然亦不敢以爲悔也。曾歔欷余鬱邑兮，哀朕時之不當。攬茹蕙以掩涕兮，霑余襟之浪浪。曾，一作增；歔，許居反；欷，許衣反，又許毅反，當平聲。攬，一作㨫，一作掔。茹，如呂反；浪音郎。〇曾，累也；欷歔，哀泣之聲也；鬱邑，憂也，哀時不當者，自哀生不當舉賢之時，而值菹醢之世也。茹，柔耎也；霑，濡也；衣眥謂之浪浪流貌，言心悲泣下而猶引取柔耎香草，以自掩拭不以悲故失仁義之則也。跪敷衽以陳辭兮，耿吾旣得此中正。駟玉虯以椉鷖兮，溘[00034]埃風余上征。跪，巨委反；辭，一作詞；耿，古逈反，正，叶音征，虬，一作蚪，並渠幽反，鷖，烏雞反，又鳥計反，一作翳。溘，一作𡏖。〇敷，布也；衽，裳際也；耿，明也。有角曰龍，無角曰虯。鷖鳳類身有五采。溘，奄忽也；埃，塵也；征，行也。此言跪而敷衽以陳如上之詞於舜，而耿然自覺吾心已得此中之道，上與天通，無所間隔，所以埃風忽起而余遂乗龍跨鳳以上征也。然此以下多假托之詞，非實有是物與是事也。朝發軔於蒼梧兮，夕余至乎縣圃。欲少留此靈瑣兮，日忽忽其將暮。軔音刃，縣音玄，一作懸；少，一作夕，非是。瑣，先果反，一作璅。〇朝搘車木也，將行則發之。蒼梧，舜所葬也，縣圃在崑崙之上。靈，神也；瑣，門鏤也。文如連瑣，以青畫之則曰青瑣。吾令羲和弭節兮，望崦嵫而勿迫。路曼曼其脩遠兮，吾將上下而[00035]求索。弭，彌耳反。崦，音淹。嵫，音茲。古但作奄茲。勿，一作未，非是。曼，莫半反，又莫官反；一作漫。索，所格反。〇羲和，堯時主四時之官，賓日、餞日者也。弭，按也，止也，按節徐行也。崦嵫，日所入之山也。迫，附近也。曼曼，遠貌。脩，長也。求索，求賢君也。言欲令羲和按節徐行，望日所入之山，且勿附近，冀及日之未莫而遇賢君也。飲余馬於咸池兮，總余轡乎扶桑。折若木以拂日兮，聊逍遙以相羊。飲，於禁反。扶，說文作榑。逍遙，一作須臾。相，息羊反；羊，一作佯。玉篇引作忀徉，音同。〇咸池，日浴處也。總，結也。扶桑，木名，日出其下也。若木，亦木名，在崑崙西極，其華光照下地。拂，擊也。聊，且也。逍遙、相羊，皆遊也。前望舒使先驅兮，後飛廉使奔屬。鸞皇󿀁余先戒兮，雷師告余以未具。屬，叶章喻反；或如字，則具字亦叶入聲。皇，[00036]一作鳳。爲，于偽反。余先，一作我前。余，一作我。〇望舒，月御也。飛廉，風伯也。屬，連也。鸞，鳳之佐也。皇，雌鳳也。雷師，豐隆也。吾令鳳鳥飛騰兮，繼之以日夜，飄風屯其相離兮，帥雲霓而來御。夜，如字；或叶羊茹反。屯，徒渾反。帥，一作率。霓，一作霓，五稽、五歷、五結三反，此从五稽反。御，叶音迓，或如字。〇鳳，靈烏也。山海經云：「丹穴之山有烏焉，其狀如雞，五彩而文，曰鳳鳥。是鳥也，飲食則自歌自舞，見則天下大康寧。」飄風，回風也。屯，聚也。霓，虹屬，陰陽交會之氣也。郭璞云：「雄曰虹，謂明盛者。雌曰蜺，謂暗微者。雲薄漏日，日照雨點則生也。」御，迎也。紛總總其離合兮，斑陸離其上下。吾令帝閽開關兮，倚閶闔而望予。斑，亦作班。下，叶音戶。予，叶音與。〇紛，盛多貌。總總，聚貌。斑，亂貌。帝，謂天帝也。閽，謂主以昏閉門之隸也。閶闔，天[00037]門也。令帝閽開門，將入見帝，更敶己志，而閽不肯開，反倚其門，望而拒我，使不得入。蓋求大君而不遇之比也。時曖曖其將罷兮，結幽蘭而延佇。世溷濁而不分兮，好蔽美而嫉妬。曖，音愛。罷，音皮。溷，胡因反。好，呼報反。妬，叶丁五反。〇曖曖，昏昧貌。罷，極也。結幽蘭而延佇，言以芳香自潔而無所趨向也。溷，亂也。旣不得入天門以見上帝，於是歎息世之溷濁而嫉妬，蓋其意若曰：不意天門之下，亦復如此。於是去而它適也。朝吾將濟於白水兮，登閬風而緤馬。忽反顧以流涕兮，哀高丘之無女。閬，音郎，又音浪。緤，一作絏，並音薛。馬，叶滿補反。〇淮南子言，白水出崑崙之山。閬風，山上也。女，神女，蓋以比賢君也。於此又無所遇，故下章欲遊春宮，求虙妃、見佚女、留二姚，皆求賢君之意也。溘吾遊此春[00038]宮兮，折填枝以繼佩。及榮華之未落兮，相下女之可詒。佩，叶音備。相，息亮反。詒，叶音異。〇溘，奄也。春宮，東方青帝舍也。繼，績也。榮華，喻顏色也。落，墮也。相，視也。下女，謂神女之侍女也。詒，遣也。游春宮、折瓊枝，正欲及榮華之未落，而因下女以通意於神妃也。吾令豐隆椉雲兮，求虙妃之所在。解佩纕以結言兮，吾令蹇脩以󿀁理。虙，房六反；一作宓，莫筆反。在，叶才里反。纕，息羊反。或曰：在如字，卽理叶音賴，〇豐隆，雷師。虙如，伏羲氏女，溺洛水而死，遂爲河神。縗，佩帶也。蹇脩，人名。理，爲媒以通詞理也。蓋雷迅疾而威震，求無不獲，故欲使之求神女之所在；而令蹇脩致佩纕以爲理。則蹇脩似是下女之能爲媒者，然亦未有考也。紛總總其離合兮，忽緯繣其難遷。夕󿀀次於窮石兮，[00039]朝濯髪乎洧盤。緯，音徽，一作徽。繣，呼麥反，又音畫；一作㦎。二字一作𢾝㦎。洧，于軌反。盤，叶蒲延反。〇緯繣，乖戾也。遷，移也。言蹇脩旣持其佩帶以通言，而讒人復毀敗之，令其意一合一離，遂以乖戾而見距絕，其意難移也。次，舍也。窮石，山名，在張掖，卽后羿之國也。洧盤，水名。保厥美以驕傲兮，日康娛以淫遊。雖信美而無禮兮，來違棄而改求。傲，一作敖，一作騖。〇倨簡曰驕。侮慢曰傲。康，安也。違，去也。言虙妃驕傲淫遊，雖美而不循禮法，故棄去而改求也。覽相觀於四極兮，周流乎天余乃下。望瑤臺之偃蹇兮，󿀎有娀之佚女。相，息亮反。下，叶音戶。娀，音嵩。佚，一作妷，並音逸。〇四極，四方極遠之地。瑤，玉之美者。偃蹇，高貌。有娀，國名。佚，美也。謂帝嚳之妃契母簡狄也。事見商頌。呂氏春秋曰：[00040]有娀氏有美女，爲之高臺而飲食之。吾令鴆󿀁媒兮，鴆告余以不好。雄鳩之嗚逝兮，余猶惡其佻巧。令，音零。鴆，直禁反。好，如字。雄，一作鴆，羽弓反；黃云呼故反，然則𩿇字歟惡，烏路反。佻，吐雕反，又吐了反；又音眺；巧，叶苦老反。〇鴆，運日也；羽有毒，可殺人；以喻讒佞賊害人也。告予以不好者，其性讒賊，不肯爲媒，而反間我也。雄鳩，鶻鳩也，似山鵲而小，短尾，青黑色，多聲。佻，輕也。巧，利也。又使雄鳩銜命而往，然其性輕佻巧利，多語言而無要實，復不可信用也。心猶豫而狐疑兮，欲自適而不可。鳳皇旣受詒兮，恐高辛之先我。猶，如字，又音柚。詒，異眉反；一作詔，非是。〇猶，犬子也。人將犬行，犬好豫在人前，待人不得，又來迎候，故謂不決曰猶豫。狐多疑而善聽，河氷始合，狐聽其下，不聞水聲乃敢過。故人過河氷者，要須狐行，[00041]然後敢渡，因謂多疑者爲狐疑。高辛，帝嚳有天下之號也。言以鴆鳩皆不可使，故中心疑惑，意欲自往，而於禮有不可者，風皇又已受高辛之遣而來求之，故恐簡狄先爲嚳所得也。欲遠集而無所止兮，聊浮遊以逍遙。及少康之未家兮，留有虞之󿀐姚。集，二作進，非是。少，失照反。姚，音遙。〇少康，夏后相之子也。有虞，國名。姚，姓，舜後也。以二女妻少康事見左傳。言旣失簡狄，欲適遠方，又無所向，故願及少康未娶於有虞之時，留此二姚也。」理弱而媒拙兮，恐導言之不固。世溷濁而嫉賢兮，好蔽美而稱惡。好，呼報反。美，一作善。惡，叶烏路反。〇弱，劣也。拙，鈍也。恐道理弱於少康，而媒又無巧辭也。蓋不待其不合，而已自知其必無所成矣，故再言世之溷濁而嫉賢蔽美。蓋以爲雖四方之遠，而其風俗之不美，無[00042]以異於齊州也。閨中旣以邃遠兮，哲王󿀑不寤。懷朕情而不發兮，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？旣下，一有以字。邃，息遂反。一無而字。古，叶音故。〇小門謂之閨。邃，深也。哲，知也。寤，覺也。終古者，古之所終，謂來日之無窮也。閨中深達，蓋言虙妃之屬不可求也。哲王不寤，蓋言上帝不能察司閽壅蔽之罪也。言此以比上無明王、下無賢伯，使我懷忠信之情不得發用，安能久與此闇亂嫉妬之俗終古而居乎？意欲復去也。索藑茅以筳篿兮，命靈氛󿀁余占之。曰：「兩美其必合兮，孰信脩而慕之？索，所格反。藑，一作瓊，並音瓊。筵，音廷。篿，音專。占之、暮之，兩之字自爲韻。〇索，取也。藑茅，靈草也。筵，小折竹也，楚人名結草折竹以卜曰蓴。靈氛，古明占吉凶者。兩美，蓋以男女俱美比君臣俱賢也。言兩美終雖必合，然楚國[00043]孰有能信汝之脩潔而慕之者？宜以時去也。思九州之博󿀒兮，豈惟是其有女？」曰：「勉遠逝而無狐疑兮，孰求美而釋女？一無狐字。有女之女，如字。釋女之女，音汝。〇此亦靈氛之詞。美女以比賢君，求美以比求賢。夫言天下之大，非獨楚有美女，但當遠逝而無疑，豈有美女求賢夫而舍汝者乎？何所獨無芳草兮，爾何懷乎故宇？」世幽昧以眩曜兮，孰云察余之善惡？宇，一作宅，待洛反。尚書、周禮古文宅、度多通用也。眩，熒絹反。善惡，一作美惡；宅作宇則上聲，宇作宅則如字。善惡，一作中情，非是。上文別有此句，此章韻不叶也。〇何所獨無芳草，卽上章豈惟是其有女之意，又申言之而勉其行，亦靈氛之言也。眩，目無主也。世幽昧而莫能察己以下，乃原自念之詞，言雖往而亦將無所合也。民好惡[00044]其不同兮，惟此黨人其獨異。戶服艾以盈要兮，謂幽蘭其不可佩。妤、惡，並去聲。要，於遙反，卽古腰字。其，一作兮，一作之。佩，叶音備。〇黨，朋也。言人性固有不同，而黨人爲尤甚也。艾，白蒿，非芳草也，服之滿腰，而反謂蘭爲臭惡而不可佩，言其親愛讒佞而憎遠忠直也。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，豈珵美之能當？蘇糞壤以充幃兮，謂申椒其不芳。一無覽字。猶，一作獨，非是。珵，音呈。幃，音暉。〇埕，美玉也。相玉書言珵大六寸，其耀自照。言時人觀草木尚不能別其香臭，豈能知玉之美惡所當乎！蘇，取也。史記「樵蘇後爨」，謂取草也。幃，謂之滕，卽香囊也。亦言其近小人而遠君子也。自念之詞止此。欲從靈氛之吉占兮，心猶豫而狐疑。巫咸將夕降兮，懷椒糈而[00045]要之。糈，音所。要，於遙反。〇巫咸，古神巫也，當殷中宗之世。降，下也。椒，香物，所以降神。糈，精米，所以享神。又敘其事，言巫咸將以日夕從天而下，願懷椒糈而要之，使占此吉凶也。百神翳其󿀅降兮，九疑繽其並迎。皇剡剡其揚靈兮，告余以吉故。翳，於計反。疑，一作嶷。迎，魚慶反，叶音御。剡，以冉反。〇翳，蔽也。繽，盛貌。九疑，在零陵、蒼梧之間；疑，似也，山有九峰，其形相似，遊者疑焉，故曰九疑也。言巫咸旣將百神蔽日來下，舜又使九疑之神紛然來迎己也。皇，謂百神。剡剡，光也。揚靈，發其光靈也。曰：「勉陞降以上下兮，求榘矱之所同。湯、禹儼而求合兮，摯、咎繇而能調。陞，一作升。上，時掌反。下，遐駕反。榘，俱雨反；一作矩。矱，紆縛反；又烏郭反；一作獲。儼，一作嚴。咎繇，一作皐陶。調，叶音同，詩車攻之五章有此例。〇曰，記[00046]巫咸語也。陞降、上下，陞而上天，下而至地也。榘，與矩同，所以爲方之器也。矱，度也，所以度長短者也。摯，伊尹名。咎繇，舜士師。言榘降上下，而求賢君與我皆能合乎此法者，如湯之得伊尹、禹之得咎繇，始能調和而必合也。苟中情其好脩兮，󿀑何必用夫行媒。說操築於傅巖兮，武丁用而不疑。好，呼報反。一無又字。媒，叶莫悲反。說，音悅。操，七刀反。〇行媒，喻左右之先容也。言誠心好善，則精感神明，賢君自當舉而用之，不必須左右薦達也。說，傅說也。傅巖，地名。武丁，殷之高宗也。言傅說抱道懷德，而遭遇刑罰，操築作於傅巖，武丁思想賢者，夢得聖人，以其形像求之，因得傅說，登以爲公，道用大興，爲殷高宗也。孔安國曰：「傅氏之巖在虞、虢之界，通道所經，有澗水壞道，常使胥靡刑人築護此道。說賢而隱，代胥靡築之，以供食也。」呂望之鼓刀兮，遭周文[00047]而得舉。寧戚之謳歌兮，齊桓聞以該輔。呂望，太公也，亦姓姜氏，從其封姓，故曰呂也。鼓，鳴也。太公避紂，居東海之濱，聞文王作典，而往歸之，至於朝歌，道窮困，因自鼓刀而屠，遂西釣於渭濱。文王夢得聖人，於是出獵而遇之，遂載以歸，用以爲師，言：「吾先公望子久矣！」因號爲太公望。該，備也。寧戚，衛人，脩德不用，退而商賈，宿齊東門外，威公夜出，寧戚方飯牛，叩角而商歌曰：「南山粲，白石爛。生不遭堯與舜襌。短布單衣適至骭，從昏飯牛薄夜半。長夜漫漫何時旦？」威公聞之，曰：「異哉，歌者非常人也！」命後車載之，用爲客卿，備輔佐也。及年歲之未晏兮，時亦猶其未央。恐鵜鴂之先鳴兮，使夫百草󿀁之不芳。」其，一作而。鵜，一作鷤，音題；一音弟。鴂，音決，一音桂。一無夫字。爲，于偽反。一無爲字。〇晏，晚也。央，盡也。鵜鴂，鳥名，卽詩所謂「七月鳴鵙」[00048]者。蓋鴂，鵙聲相近，又其聲惡，陰氣至，則先鳴而草死也。巫咸之言止此。亦勉原，使及此身未老，時未過而速行之意。鵜鴂先嗚，以比時一過，則事愈變而愈不可爲也。何瓊佩之偃蹇兮，衆薆然而蔽之。惟此黨人之不諒兮，恐嫉妬而折之。佩，一作珮。薆，音愛。蔽，如字，又叶音鱉。諒，一作亮。蔽如字，卽折叶音制蔽音鱉，卽折音哲。〇此下至終篇，又原自序之詞。偃蹇，衆盛貌。言我所佩瓊玉德美之盛，蓋以自況也。薆，亦蔽之盛也。諒，信也。折，毀敗也。時繽紛以變易兮，󿀑何可以淹留？蘭芷變而不芳兮，荃蕙化而󿀁茅。以，一作其。茅，叶莫侯反。〇繽紛，亂也。不可淹留，宜速去也。茅，惡草，以喻不肖。補曰：「上云謂幽蘭其不可佩，以幽蘭之別於艾也。謂申椒其不芳，以申椒之別於糞壤也。今曰蘭芷不芳，荃蕙爲茅，則更與[00049]之俱化矣，當是時也，守死而不變者，楚國一人而已，屈子是也。」何昔曰之芳草兮，今直󿀁此蕭艾󿀌？豈其有他故兮，莫好脩之害󿀌。一無蕭字。一無二也字。好，呼報反。〇蕭艾，賤草，亦以喻不肖。世亂俗薄，士無常守，乃小人害之，而以爲莫如好脩之害者，何哉？蓋由君子好脩，而小人嫉之，使不容於當世。故中材以下，莫不變化而從俗，則是其所以致此者，反無有如好脩之爲害也。東漢之亡，議者以爲黨錮諸賢之罪，蓋反其詞以深悲之，正屈原之意也。余以蘭󿀁可恃兮，羌無實而容長。委厥美以從俗兮，苟得列乎衆芳。此卽上章蘭芷變而不芳之意。容長，謂徒有外好耳。委，弃也。詳見下章。椒專佞以慢慆兮，樧󿀑欲充夫佩幃。旣干進而務入兮，󿀑[00050]何芳之能祗。慢，馬諌反；一作謾；一作漫。慆，吐刀反，一作謟。樧，音殺。夫，一作其，非是。幃，音暉。而，一作以。〇慆，淫也。書曰：「無卽慆淫。」樧，茱萸也。幃，盛香之囊也。椒，亦芳烈之物，而今亦變爲邪佞。茱萸固爲臭物，而今又欲滿於香囊：蓋但知求進而務入於君，則又何能復敬守其芬芳之節乎？固時俗之流從兮，󿀑孰能無變化？覽椒蘭其若兹兮，󿀑况揭車與江離！流從，一作從流。化，叶虎瓜反。離，叶音羅。化，或叶虎爲反，卽離如字。〇流從，言隨從上化，如水之流也。揭車、江離雖亦香草，然不若椒蘭之盛，今椒蘭旣如此，則二者從可知矣。惟兹佩之可貴兮，委厥美而歷兹。芳菲菲而難虧兮，芬至今猶未沬。之，一作其。菲下而，一作其。芬下一有復出芬字。沫，叶莫之反。〇委、歷，皆已見上。虧，損滅也。沬，昏暗也。[00051]言瓊佩有可貴之質，而能不挾其美以取世資，委而棄之，以至於此。然其芬芳實不可得而減損昏暗。此原之自况也。然上章譏蘭旣有委厥美之文矣，此美瓊佩又以爲言者，蓋彼真棄其美之實以從俗，此則棄其美之利以徇道，其事固不同也。故彼雖苟得一時之勢，而惡名不滅；此雖失其一時之利，而芬芳久存。二者之間，正有志者所當明辯而勇決也。和調度以自娛兮，聊浮游而求女。及余飾之方壯兮，周流觀乎上下。調，徒料反。女，紐呂反。上，去聲。下，上聲，叶音戶。〇調，猶今人言格調之調。度，法度也。言我和此調度以自娛，而遂浮游以求女，如前所言虙妃、佚女、二姚之屬，意猶在於求君也。余飾，謂瓊佩及前章冠服之盛。方壯，亦巫咸所謂年未晏、時未央之意，周流上下，卽靈氛所謂遠逝、巫咸所謂陞降上下也。靈氛旣告余以吉占兮，歷[00052]吉日乎吾將行。折瓊枝以󿀁羞兮，精瓊爢以󿀁粻。一無吉字。行，叶戶郎反。折，之舌反。爢，芒悲反。粻，陟姜反，又音良。〇歷，遍數而資選也。精，細米也。瓊枝、瓊爢，皆謂物之珍者。羞，進也，以牲及禽獸之肉致滋味而進之也。粻，糧也。󿀁余駕飛龍兮，雜瑤象以󿀁車。何離心之可同兮，吾將遠逝以自䟽。爲余之爲，于偽反。䟽，所菹反。〇象，象牙也。雜用象玉以飾其車也。離心，謂上下無與己同心者也。自䟽，則禍害不能相及矣。邅吾道夫崑崙兮，路脩遠以周流。揚雲霓之晻藹兮，嗚玉鸞之啾啾。邅，池戰反。崑，古渾反。崙，盧昆反。揚下一有志字，非是。晻，烏感反。藹，一作溘；一作靄，並於蓋反。啾，音揫。〇邅，轉也。後漢書注云：「崑崙在肅州酒泉縣西南，地之中也。」雲霓，蓋以爲旍旗[00053]也。藹，陰貌。鸞，鈴之著於衡者。啾啾，鳴聲也。朝發軔於天津兮，夕余至乎西極。鳳皇翼其承旗兮，高翱翔之翼翼。翼，一作紛。旗，渠希反。之，一作而。〇天津，析木之津，謂箕、斗之間漢津也。蓋箕北斗南，天河所經，而日月五星於此往來，故謂之津。又有天津九星，在虛、危北，橫河中，卽津梁所渡也。翼，敬也。周禮：「交龍爲旗。」凡旗屬皆建於車後也。一上一下曰翱，直刺不動曰翔。翼翼，和也。忽吾行此流沙兮，遵赤水而容與。麾蛟龍以梁津兮，詔西皇使涉予。麾，許爲反。以，一作使。予，音與。〇流沙，見禹貢，今西海居延澤是也。沈括云：「嘗過無定河活沙，履之，百步皆動，如行幕上。或陷，則人馬車駝，以百千數無孑遣者。或謂此卽流沙也。」遵，循也。赤水，出崑崙東南陬，入南海。容與，游戲貌。以手教曰麾。以蛟龍爲橋於津上，而乗之[00054]以渡，猶言比鼉黿以爲梁也。詔，告也。西皇，帝少皡也。少皡以金德王，白精之君，故曰西皇。路脩遠以多艱兮，騰衆車使徑待。路不周以左轉兮，指西海以󿀁期。待，叶徒奇反；一作持。〇不周，山名，山海經：「西北海之外，有山而不合，名曰不周。」指，語也。期，會也。言己使語衆車，使由徑路先過而相待，我當自不周山而左行，俱會西海之上也。屯余車其千乗兮，齊玉軚而並馳。駕八龍之蜿蜿兮，載雲旗之委蛇。乗，繩証反。軑，音大。蜿，於原反；一作婉，於阮反。委，於危反。蛇，弋支反；一作移。二字一作逶迤。〇屯，聚也。軑，輨也，轂內之金也；一云轄也。蜿蜿，龍貌。雲旗，以雲爲旗也。」抑志而弭節兮，神高馳之邈邈。奏九歌而舞韶兮，聊假日以偷樂。抑上，一有聊字。[00055]弭節，一作自弭。神高馳，一作邁高地。假，工雅反；一作暇，一音暇，皆非是。媮，音俞。〇言雖按節徐行，然神猶高馳，邈邈然而逾遠，不可得而制也。九歌，九德之歌，禹樂也。韶，九韶之舞，舜樂也。假，借也。顏師古云：「此言遭遇幽厄，中心愁悶，假延日月，苟爲娛樂耳。」陟陞皇之赫戲兮，忽臨睨夫舊鄉。僕夫悲余馬懷兮，蜷局顧而不行。一無陟字。陞，一作升。戲，許宜反；一作曦。睨，五計反。悲，一作思。蜷，音拳。行，叶戶郎反。〇皇，皇天也。赫戲，光明貌。睨，旁視也。舊鄉，楚國也。僕，御也。懷，思也。蜷局，詰屈不行貌。屈原託爲此行，而終無所詣，周流上下，而卒反於楚焉，亦仁之至而義之盡也。亂曰：亂者，樂節之名。國語云：「其輯之亂。」輯，成也。凡作篇章既成，撮其大要，以爲亂辭也。史記曰：「關雎之亂，以爲風始。」禮曰：「旣奏以文，又亂以武。」已矣哉！國無人兮，莫我知兮，󿀑[00056]何懷乎故都！旣莫足與󿀁美政兮，吾將從彭咸之所居！一無哉字。人下一無兮字。〇賦也。已矣，絕望之詞。無人，謂無賢人也。故都，楚國也。言時君不足與共行美政，故我將自沈，以從彭咸之所居也。

楚辭卷第一[00057] [0005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