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來日陰晴未可商，常言極樂起憂惶。
浪遊年少耽紅陌，薄命嬌娥怨綠窗。
乍入杏村沽美酒，還從橘井問奇方。
人生多少悲歡，幾度春風幾度霜。」
話說西門慶在金蓮房裡起身，分付琴童、玳安：「送猪蹄羊肉到應爹家去。」兩個廝政送去時，應伯爵政邀客回來，就進房，帶邀帶請的寫一張回字：「昨擾極茲，復承佳惠，謝謝！卽刻屈吾兄過舍，同往郊外一樂。」寫完，走出來，將交與玳安，玳安道：「别要寫字去。爹差我們兩個在這裡伏侍，不得去。」應[01401]伯爵笑道：「怎好勞動你兩個親油嘴，折殺你爹哩。」就把字來袖過，玳安道：「爹，今日在那笪兒吃酒？我們把卓擺擺麼，還是灰塵的哩。」伯爵道：「好人呀！正待要抹抹。先擺在家裡，吃便飯，然後到郊園上去頑耍。」琴童道：「先在家裡吃飯，倒有理，省得到那裡吃飯，徑把攅盒、酒、碟兒拿去罷。」伯爵道：「你兩個倒聰明，正合爹的粗主意。想是日夜被人鑽掘，掘開聰明孔哩。」玳安道：「别要講閑話，就與你收拾起來。」伯爵道：「這呌做接連個觀音堂⋯妙，妙，妙！」兩個安童剛收拾得七八分，只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，却是白來創，伯爵拱手，琴童、玳安，道：「這兩個親親，這等奉承你爹。」伯爵道：「你莫待撚酸哩。」笑一番，白來創道：「哥請那幾客？」伯爵道：「只是弟兄[01402]幾個坐坐，就當會，沒有别的新客。」白來創道：「這却妙！弟極怕的是面沒相識的人同吃酒。今日我們弟兄輩敘，倒好吃酒頑耍。只是席上少不得娼的和吳銘、李惠兒，彈唱彈唱，倒好吃酒。」伯爵道：「不消分付。此人自然知趣！難道悶昏昏的，吃一塲便罷？你幾曾我是恁的來？」白來創道：「停當，停當！還是你老幇襯。只是停會兒，少罰我的酒。因前夜吃火酒，吃得多，嗓兒怪疼的要不得，只吃些飯粉湯兒罷。」伯爵道：「酒病酒藥醫，就吃些何妨！我前日有些嗓痛，吃幾杯酒，倒就好，你不如依我這方，絕妙！」白來創道：「哥，你只會醫嗓，可會醫肚麼？」伯爵道：「你想是沒有用早飯？」白來創道：「差不遠。」伯爵道：「怎麼處？」就跑的進去，拿一碟乾糕，一碟檀[01403]香餅，一壺出來，與白來創吃。那白來創把檀香餅一個一口都吃盡，讃道：「這餅却好！」伯爵道：「糕亦頗通。」白來創就「嗶嗶」聲都吃。只琴童、玳安收迭家活，一霎地明窗淨几。白來創道：「收拾恁的整齊！只是弟兄們還未齊，早些來，多頑頑得。怎地只管縮在家裡，不知做甚的來？」伯爵政望着外邊，只常時節走進屋裡來。琴童政掇出來，常時節拱手畢，便瞧着琴童道：「是你在這裡？」琴童笑而不荅。吃畢，人剛立起散走，白來創看橱上有一副棋枰，就對常時節道：「我與你下一盤棋。」常時節道：「我方走熱剩剩的，政待打開衣帶，搧搧扇，要下棋。罷麼，待我胡亂下局罷。」就取下棋枰來下棋。伯爵道：「賭個東道兒麼？」白來創道：「今日擾兄，不如着入己的，倒徑捷些[01404]兒，省得虛脾胃，吃吃不成，倒不如人己的有實惠。」伯爵道：「我做主人不來，你們着東道來凑凑麼？」笑一番，白來創道：「如今說，着甚麼東西？還是銀？」常時節道：「我不帶得銀，只有扇在此，當得錢銀起的，漫漫的贖罷。」白來創道：「我是贏别人的絨繡汗巾在這裡，値許多，就着罷。」一齊交與伯爵，伯爵看看，一個是詩畫的白竹金扇，却是舊做骨，一個是簇新的繡汗巾，說道：「都値的，徑着罷。」伯爵把兩件拿，兩個就對局起來。琴童、玳安家主不在，不住的走在椅後邊，來看下棋，伯爵道：「油嘴，有心央及你來，再與我泡一甌來。」琴童就對玳安暗暗裡做一個鬼臉，走到後邊燒。却說白來創與常時節棋原差不多，常時節略高些，白來創極會[01405]反悔。政着時，只白來創一塊棋漸漸的輸倒，那常時節暗暗決他要悔，那白來創果然要拆幾着，一手撇去常時節着的，說道：「差，差！不要這着。」常時節道：「哥來，不好！」伯爵奔出來道：「怎的閙起來？」常時節道：「他下棋，差四着後，重待拆起來，不筭帳。哥做個明府，那裡有這等率性的？」白來創面色都紅，太陽裡都是青筋綻起，滿面涎唾的嚷道：「我還不曾下，他撲的一着；我政待看個分明，他把手來影來影去，混帳得人眼花撩亂。那一着方纔着下，手不曾放，道我悔。你斷一斷，怎的說我不是！」伯爵道：「這一着便將就着，還不叫悔，下次再莫待恁的。」常時節道：「便罷，且容你悔這着，後邊再不許你『白來創』我的。」白來創笑道：[01406]「你是『常時節』輸慣的，倒來說我。」政說話間，謝希到。琴童掇吃，就道：「你們自去完棋，待我看看。」正看時，吳典恩正走到屋裡來。都敘過寒温，就問：「可着甚的來？」伯爵把物與衆人看，都道：「旣是這般，須着完。」白來創道：「九阿哥，完罷，只管思量甚的？」常時節政在審局，吳典恩與謝希旁賭，希道：「九弟勝。」吳典恩道：「他輸，恁地倒說勝，賭一杯酒。」常時節道：「看看，區區叨勝！」白來創臉都紅，道：「難道這把扇是送你的？」常時節道：「差不多。」于是填完官着，就數起來。白來創看五塊棋頭，常時節只得兩塊，白來創該找還常時節個棋，口裡道：「輸在這着。」連忙數自家棋，輸五個。希道：「可是我決着。」指吳典恩道：「記你一杯酒，停會一[01407]准要吃還我。」吳典恩笑而不答。伯爵就把扇併原梢汗巾送與常時節，常時節把汗巾原袖，將扇拽開賣弄，品評詩畫，衆人都笑一番。玳安外邊奔進來報，却是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兩個相牽相引，嬉笑進來，深深的相衆位。白來創意思還要下盤，却被衆人笑。伯爵道：「罷罷，等哥一來，用飯，就到郊園上去。着到幾時，莫要着。」于是琴童忙收棋，都吃過。伯爵道：「哥此時該來，莫待弄宴，頑耍不來。」剛說時，西門慶來到，衣帽齊整，四個廝跟隨，衆人都下席迎接，敘禮讓坐，兩個妓女都磕頭。吳銘、李惠都到來磕頭過。伯爵就催琴童、玳安搻上八個靠山碟兒，盛着十香瓜、五方荳豉醬油浸的花椒、釅醋滴的苔菜，一碟糖蒜，一碟糟筍乾，一碟辣菜，[01408]一碟醬的通薑，一碟香菌，擺放停當。兩個廝西門慶坐地，加倍心，比前越覺有些馬前健。伯爵西門慶看他擺放家活，就道：「虧他兩個，收拾許多，替爹許多力氣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恐怕伏侍不來。」伯爵道：「忒會些！」謝希道：「自古道強將手下無弱兵，畢竟經他們，自然停當！」那兩個廝擺完菜，就拿上壺酒來，不住的拿上廿碗下飯菜兒，蒜燒荔枝肉，葱白椒料檜皮煮的爛羊肉，燒魚、燒雞、酥鴨、熟肚之類，說不得許多色樣。原來伯爵在各家吃轉來，都學這些好烹庖，所以色色俱精，無物不妙。衆人都拏起筯來，「嗒嗒」聲都吃幾杯酒，就拿上飯來吃。那韓金釧吃素，再不用葷，只吃菜。伯爵道：「今日不是初一月半，喬作衙甚的？當初有一個人，吃[01409]一世素，死去閻羅王，說：『我吃一世素，要討一個好人身。』閻王道：『那得知你吃不吃，且割開肚驗一驗。』割開時，只一肚涎唾。原來平日人吃葷，嚥在那裡的。」衆人笑得翻，金釧道：「這樣搗鬼，是那裡來！可不怕地獄拔舌根麼？」伯爵道：「地獄裡只拔得淫婦的舌根，道是他親嘴時會活動哩！」都笑一陣。伯爵道：「我們到郊外去一遊何如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極妙！」衆人都說妙。伯爵就把兩個食盒，一罈酒，都央及玳安與各家人，擡在河下。喚一隻船，一齊下，喚一隻空船載人。衆人逐一上船，就搖到南門外十里有餘，徑到劉太監庄前。伯爵呌灣船，就上岸，扶韓金釧、吳銀兒兩個上岸。西門慶問道：「到那一家園上走走倒好？」應伯爵道：「就是劉太監園上好。」西門慶道：[01410]「罷，就是那笪好。」衆人都到那裡，進入一處廳堂，轉入曲廊深徑，茂林修竹，說不盡許多景致。但：
「翠柏森森，修篁簌簌。芳草平鋪青錦褥，垂楊細舞綠絲縧。曲砌重欄，萬種名花紛若綺；幽窗密牖，數聲嬌鳥弄如簧。真同閬苑風光，不減清都景致。散淡高人，日涉之以成趣；往來游女，每樂此而忘疲。果屬奇觀，非因過譽。」
西門慶携韓金釧、吳銀兒手，走往各處，飽玩一番。到一木香棚下，蔭涼的緊，兩邊有老長的石櫈琴臺，恰好散坐的，衆人都坐。伯爵就去交琴童、兩個船上人，拿起酒盒、菜蔬、風爐、器皿等上來，都放在綠陰之下。先吃，閑話起孫寡嘴、祝麻的，常時節道：「不然今日在這裡，那裡說起！」西門慶道：「[01411]是自作自受。」伯爵道：「我們坐罷。」白來創道：「用得着。」于是就擺列坐。西門慶首席坐下，兩個妓女就坐在西門慶身邊。吳銘、李惠立在太湖石邊，輕撥琵琶，漫擎檀板，唱一隻曲，名曰〔水仙〕：
「據着俺老母情，他則待祆廟火刮刮匝匝烈焰生。將水面上鴛鴦，忒楞楞騰生分開交頸。疏刺刺沙鞲雕鞍撒鎖鞓，廝琅琅湯偷香處喝號提鈴，支楞楞箏絃斷不續碧玉箏，咭叮叮噹精甎上摔碎菱花鏡，撲通通鼕井底墜銀瓶。」
唱畢，移酒到水池邊，鋪下氊單，都坐地。傳杯弄盞，猜拳賽色，吃得恁地熱閙。西門慶道：「董嬌兒那個淫婦怎地不來？」應伯爵道：「昨日我自去約他，他說要送一個出門，約午前來[01412]的。想必此時曉得我們在這裡頑耍，他一定趕來。」白來創道：「這都是哥的過，怎的不約實他來？」西門慶就向白來創耳邊說道：「我們與那花賭，只說過日中，董嬌兒不來，各罰主人碗。」白來創對應伯爵說，伯爵道：「便罷。只是日中以前來，要罰列位碗一個。」賭便一時賭，董嬌兒那得來，伯爵慌得只管笑。白來創與謝希、西門慶、兩個妓女，這般這般，都定計。西門慶假意淨手起來，分付玳安交他假意嚷將進來，只說「董姑娘在外來，如此如此」。玳安曉得。停一會時，伯爵正在遲疑，只玳安慌不迭的奔將來，道：「董家姐姐來，不知那裡尋的來。」那伯爵嚷道：「樂殺我老太婆！我說就來的，快把酒來，各請碗一個！」西門慶道：「若是我們嬴，要你吃，[01413]你怎的就肯吃？」伯爵道：「我若輸，不肯吃，不是人！」衆人道：「是便是，你且去呌他進來，我們纔好吃。」伯爵道：「是。好人口裡的言語呢。」一走出去，東西南北都看得眼花，那得董嬌兒的魂靈？望空罵道：「賊淫婦！在爺面上這般的拔短梯，喬作衙哩！」走進去，衆人都笑得不的，擁住道：「如今日中過，要吃還我們碗一個。」伯爵道：「都是油嘴哄我，你們倒做實我的酒。怎的擺佈？」西門慶不由分說，滿滿捧一碗酒，對伯爵道：「方纔說的，不吃不是人。」伯爵接在手，謝希接連斟一椀來，吃吃不完，吳典恩接手斟一椀酒來，慌得那伯爵不的，嚷道：「不好！嘔出來！拏些菜我過過便好。」白來創倒取甜東西去，伯爵道：「賊短命！不把酸的，倒把甜的來混帳。」白來[01414]創笑道：「那一椀就是酸的來。左右鹹酸苦辣都待嚐到罷，且沒慌着。」伯爵道：「精油嘴，硶誇口得好。」常時節送一碗來，伯爵只待奔開暫避。西門慶和兩個妓女擁住，那裡得去。伯爵呌道：「董嬌兒，賊短命淫婦，害得老好苦！」衆都笑做一堆。那白來創交玳安拿酒壺，滿滿斟着。玳安把酒壺嘴支入椀內一寸許多，骨都都只管篩，那裡肯住手。伯爵瞧着道：「痴客勸主人，罷，那賊淫婦，慣打閛閛的，怎的把壺都放在椀內！看你，一千年我爺不攛掇你討老婆哩！」韓金釧、吳銀兒各人斟一碗，送與應伯爵，伯爵道：「我跪殺雞罷。」韓金釧道：「都免禮，只請酒便。」吳銀兒道：「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殺雞，求他來？」伯爵道：「休笑，勾吃。」兩個一齊推酒到嘴邊，伯[01415]爵不好接一頭，兩手各接一椀，就吃完，連忙吃些菜，一時面都通紅，呌道：「我被你們弄！酒便慢慢吃還好，怎的灌得悶不轉的？」衆人只待斟酒，伯爵跪着西門慶，道：「還求哥說個方便，饒恕人窮性命。還要留他陪客，若一醉，便不知天好日暗，一些興沒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便罷。這兩椀一個，你且欠着，停徵罷。」伯爵就起來，謝道：「一發蠲免罷，足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，就恕你。只是方纔說我們不吃，不是個人。如今你漸有些沒人氣。」伯爵道：「我倒灌醉。那淫婦不知那裡歪斯纏去。」吳銀兒笑伯爵道：「咳，怎的老官人在這裡，做東道頑耍，董嬌姐不來來？」伯爵假意道：「他是上檯盤的名妓，倒是難請的。」韓金釧兒道：「他是趕勢利去，成甚的行貨，叫他是[01416]名妓！」伯爵道：「我曉得，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帳哩！」西門慶認是蔡公那夜的故，把金釧一看，不在話下。那時伯爵已是醉醺醺的，兩個妓女不是耐靜的，只管調唇弄舌，一句來一句去，歪斯纏到吃得冷淡。白來創對金釧道：「你兩個唱個曲兒麼？」吳銀兒道：「使得。讓金釧先唱。」常時節道：「我勝那白阿弟的扇，倒是板骨的，倒好打板。」金釧道：「借來打一打板。」接去看看，道：「我倒少這把打板的扇，不如作我贏的棋，送與我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倒好。」常時節吃衆人攛掇不過，只得送與他。金釧道：「吳銀姐在這裡，我怎的好獨要。我與你猜色，那個色的拿罷。」常時節道：「這却有理。」就猜一色，是吳銀兒贏，金釧就遞與銀兒，常時節假冠冕道：「這怎麼處？我還有一條汗巾，送[01417]與金釧姐補扇罷。」遂送過去，金釧接道：「這却撒漫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可惜不曾帶得好川扇兒來，賣富賣富。」常時節道：「這是打我一下。」那謝希驀地嚷起來，道：「我幾乎忘！是說起扇來。」交玳安斟一杯酒，送與吳典恩，道：「請完旁賭的酒。」吳典恩道：「這罷。停幾時，纔想出來。他每的東西都花費，那在一杯酒？」被謝希逼勒不過，只得呷完。那時金釧就唱一曲，名喚〔荼䕷香〕：
「記得初相守，偶爾間因循成就，美滿效綢繆。花朝月夜同宴賞，佳節須酧，到今日一旦休。常言道，好天慳，美姻緣他娘間阻，生拆散鸞交鳳友。 坐想行思，懷感舊，辜負星前月下深深呪。願不損，愁不煞，神天還祐。他有口不測相逢，話[01418]别離，情取一塲消瘦。」
唱畢，吳銀兒接唱一曲，名〔青杏兒〕：
「風雨替花愁，風雨過花應休。勸君莫惜花前醉，今朝花謝，白人頭。 乘興再甌，揀溪山好處追遊。但教有酒身無，有花，無花，好選甚春秋。」
唱畢，李惠、吳銘排立，謝希道：「還有這些伎藝不曾做哩！」只彈的彈，吹的吹，琵琶簫管，唱一隻〔梁州〕：
「門外紅塵滾滾飛，飛不到魚鳥清溪。綠陰高柳聽黃鸝，幽棲意，料俗客幾人知。 山林本是終焉計，用之行，舍之藏兮。悼後世，追前輩，五月五日，歌楚些吊湘纍。」
唱畢，酒興將闌。那白來創尋園廳上架着一面花框羯[01419]鼓，被他馱在湖山石後，折一枝花來，要催花擊鼓。西門慶叫李惠、吳銘擊鼓，一個眼色，他兩個就曉得，從石孔內瞧着，到會吃的面前，鼓就住，白來創道：「畢竟賊油嘴有些作弊，我自去打鼓。」弄西門慶吃幾杯。正吃得熱閙，只童搶進來，到西門慶身邊，附耳低言道：「六娘身不好的緊，快請爹回來。馬在門外接。」西門慶聽得，連忙走起告辭。那時酒都有，衆人都起身。伯爵道：「哥，今日不曾奉酒，怎的好去？是這些耳報法極不好。」便待留住。西門慶以實情告訴他，就謝上馬來。伯爵留衆人，一個韓金釧霎眼挫不，伯爵躡足潛踪尋去，只在湖山石下撒尿，露出一條紅線，拋却萬顆明珠。伯爵在隔籬笆眼，把草戲他的牝口。韓金釧撒撒不完，吃一驚，[01420]就立起，裩腰都濕，罵道：「硶短命，恁尖酸的沒槽道！」面都紅，帶笑帶罵出來，伯爵與衆人說知，笑一番。西門慶原留琴童與伯爵收拾家活，琴童收拾風爐、食具下船，都進城。衆人謝伯爵，各散去訖。伯爵就打發兩隻船錢，琴童送進家活，伯爵就打發琴童吃酒。都不在話下。却說西門慶來家，兩步做一步走，一直走進六娘房裡，迎春道：「俺娘不得病，爹快看看他。」走到床邊，只李瓶兒「咿嚶」的呌疼，却是胃腕作疼。西門慶聽他呌得苦楚，連忙道：「快去請任醫官來看你。」就叫迎春：「喚童寫帖，去請任太醫。」迎春出去說，童隨寫侍生帖，去請任太醫。西門慶擁李瓶兒，坐在床上，李瓶兒道：「恁的酒氣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是胃虛，便厭着酒氣。」對迎春道：「可曾吃些粥湯？」迎春回[01421]道：「今早至今，一粒米沒有用，只吃兩甌湯兒。心口肚腹兩腰都疼得異樣的。」西門慶攅着眉，皺着眼，嘆幾口氣，問如意兒：「官哥身好麼？」如意兒道：「昨夜還有頭熱，還要哭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恁的悔氣！娘兒兩個都病，怎的好？留得娘的精神，還好去支持孩哩。」李瓶兒叫疼起來。西門慶道：「且耐心着，太醫就來。待他看過脉，吃兩鍾藥就好的。」迎春打掃房裡，抹淨卓椅，燒香點。支持妳引鬥得官哥睡着。此時有更次，外邊狗呌得不迭，却是琴童來。不一時，童掌燈，照着任太醫，四角方巾，袖衣服，騎馬來。進門坐在軒下。童走進來說：「請來，坐在軒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好！快拿出去。」玳安卽便掇，跟西門慶出去迎接任太醫，太醫道：「不[01422]知尊府那一位看脉？失候，負罪實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昏夜勞重，心切不安，萬惟垂諒。」太醫着地打躬道：「不敢。」吃一鍾燻豆撒的，就問：「看那一位尊恙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是第六個妾。」換一鍾鹹櫻桃的，說幾句閒話。玳安接鍾，西門慶道：「裡面可曾收拾？你進去話聲，掌燈出來，照進去。」玳安進到房裡去話一聲，就掌燈出來回報。西門慶就起身打躬，邀太醫進房。太醫遇着一個門口，或是階頭上，或是轉灣去處，就打一個半喏的躬，渾身恭敬，滿口寒温。走進房裡，只沉烟繞金鼎，蘭火𤑔?銀缸，錦帳重圍，玉鈎齊下，真是繁華深處，果然别一洞天。西門慶看太醫的椅，太醫道：「不消。」荅看西門慶椅，就坐下。迎春便把繡褥來，襯起李瓶兒的手，把錦帕來，擁玉臂，[01423]把自己袖口籠着他纖指，從帳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來，與太醫看脉。太醫澄心定氣，候得脉來，却是胃虛氣弱，血少肝筋王，心境不清，火在焦，須要降火滋榮。就依據理，與西門慶說，西門慶道：「先生果然如，實是這樣的。這個妾性極忍耐得。」太醫道：「政這個緣故，所以他肝筋原王，人却不知他。如今木尅土，胃氣自弱，氣那裡得滿？血那裡得生？水不能載火，火都升上截來，胸膈作飽作疼，肚時常作疼。血虛，兩腰、渾身骨節裡頭通作酸痛，飲食吃不下，可是這等的？」迎春道：「正是這樣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真正任仙人！貴道裡望聞問切，如先生這樣明白脉理，不消問的，只管說出來，是妾有幸。」太醫深打躬道：「晚生曉得甚的，只是猜多。」西門慶道：[01424]「太謙遜些。」問：「如今妾該用什麼藥？」太醫道：「只是降火滋榮。火降，這胸膈自然寬泰；血足，腰脅自然不作疼。不要認是外感，一些不是的，都是不足之症。」問道：「經來得勻麼？」迎春道：「便是不得准。」太醫道：「幾時便來一次？」迎春道：「自從養官官，還不十分來。」太醫道：「元氣原弱，產後失調，遂致血虛。不是壅積，要用疏通藥。要逐漸吃些丸藥，養他轉來纔好。不然，就要做牢病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便是極看得明白。如今先求煎劑，救得目前痛苦，還要求些丸藥。」太醫道：「當得。晚生返舍，卽便送來。沒的。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，其胸膈作痛乃火痛，非外感；其腰脅怪疼乃血虛，非血滯。吃藥去，自然逐一好起來，不須焦躁得。」西門慶謝不絕口。剛起身出房，官哥醒覺[01425]，哭起來，太醫道：「這位公好聲音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便是會生病，不好得緊，連累妾，日夜不得安枕。」一路送出來。却說童對琴童道：「我方纔去請他，他已早睡，敲得半日門，纔有人出來。那老一路揉眼，出來上馬，還打盹不住，我只愁突下來。」琴童道：「你是苦差使。我今日遊玩得不的，吃一肚酒。」政在閑話，玳安掌燈，跟西門慶送出太醫來。到軒下，太醫只管走，西門慶道：「請寬坐，再奉一，還要便飯點心。」太醫搖頭道：「多謝盛情，不敢領。」一直走到出來。西門慶送上馬，就差童掌燈送去。别太醫，飛的進去。交玳安拿一兩銀，趕上隨去討藥。直到任太醫家，太醫下馬，對他兩個道：「阿叔們，且坐着吃，我去拿藥出來。」玳安拿禮盒送與太醫，道：「藥金請收。」太[01426]醫道：「我們是相知朋友，不敢受你老爺的禮。」童道：「定求收，纔好領藥。不然，我們藥不好拿去。恐怕回家去，一定要送來，空走脚步。不如作速收，候的藥去便好。」玳安道：「無錢課不靈，定求收。」太醫只得收。藥金盛，就進去簇起煎劑，連瓶內丸藥，倒淺半瓶。兩個廝吃畢，裡面打發回帖出來，與玳安、童。徑閉門。兩個廝回來，西門慶藥袋厚的，說道：「怎地許多？」拆開看時，却是丸藥在裡面，笑道：「有錢能使鬼推磨，方纔他說先送煎藥，如今都送來，好，好。」看藥袋上是寫着：「降火滋榮湯。水鍾，姜不用，煎至捌分，食遠服，查再煎。忌食麩麪、油膩、炙煿等物。」打上「世醫任氏藥室」的印記，一封筒，紅票簽，寫着「加味地黃丸」。西門慶把藥交[01427]迎春，先分付煎一帖起來。李瓶兒吃些湯，迎春把藥熬，西門慶自家看藥，瀘清查出來，捧到李瓶兒床前，道：「六娘，藥在此。」李瓶兒翻身轉來，不勝嬌顫，西門慶一手拿藥，一手扶着他頭頸，李瓶兒吃叫苦，迎春就拿滾水來過口。西門慶吃粥，洗足，就伴李瓶兒睡。迎春燒些熱湯護着，連衣服假睡。說奇怪，吃這藥，就有睡。西門慶就熟睡去。官哥只管要哭起來，如意兒恐怕哭醒李瓶兒，把妳來放他吃，後邊寂寂的睡。到次日，西門慶將起身，問李瓶兒：「昨夜覺好些兒麼？」李瓶兒道：「可霎作怪，吃藥，不知怎地睡的熟。今日心腹裡，都覺不十分怪疼。學昨的下半晚，真要痛死人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謝天，謝天！如今再煎他鍾吃，就全[01428]好。」迎春就煎起第鍾來吃。西門慶一個驚塊落向爪哇國去。怎得？有詩證：
「西施時把翠蛾顰，幸有仙丹妙入神。
信是藥醫不死病，果然佛度有緣人。」
畢竟未知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429] [0143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