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齊眉相喜柔和，誰料參商發結歌。
殘月雲邊懸破鏡，流光機上柳飛梭。
愁隨草色春深謝，苦入連心夜幾何。
試問流乾多少淚，楓林秋色一般多。」
話說到九月十八日，李瓶兒死七光景。玉皇廟吳道官受齋，請十六個道衆，在家中揚旛修建請去救苦七齋壇。早修之時，有官安郎中來下。西門慶待來人去。吳道官廟中擡牲祭器，湯飯盤餅饊素食，金銀錠香紙之類，是一疋尺頭，以奠儀。道衆繞棺傳呪，吳道官靈前展拜，西門慶與[01763]經濟回禮，謝道：「師父多有破費，何以克當！」吳道官道：「道甚是惶愧，本當該助一經，追薦夫人，曾柰力薄。粗飯奠，表意而已。望乞人笑納。」西門慶祭畢，卽收，打發擡盒人回去。那日朝轉經，演生神章，破九幽獄，對靈攝召，拜進救苦朱表，領告諸真符命，整做法，俱不必細說。第日，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。那時孟玉樓兄弟外邊做買賣去，五六年沒來家，昨至是來家，他姐姐嫂。西門慶這邊有䘮，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，討一分孝去，送許多人兒。西門慶敘禮，進入玉樓房中拜，至是堂客約有十數位人，西門慶這邊亦設席管待，俱不在言表。那日午間，是本縣知縣李拱極、縣丞錢斯成、主簿任良貴、典史夏恭棋，有陽谷縣知縣狄斯朽，共五員官，[01764]都關分，穿孝服來上紙帛弔問，西門慶席在捲棚內管待，請吳舅與温秀才相陪，個優兒彈唱。馬上人俱有攅盤領下去，自有坐處吃。正飲酒到熱閙處，當時沒巧不成話，忽報：「管磚厰工部黃老爹來弔孝。」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，靈前伺侯。温秀才早迎至門外，讓至前廳，換衣裳，跟從進來。家下人手捧香燭、紙疋、金段到靈前，用紅漆丹盤捧過香來，跪下。黃主上香，展拜畢，西門慶同經濟下來還禮，黃主道：「學生不知尊閫沒，弔遲。恕罪，恕罪！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一向欠恭，今承老先生枉弔，兼辱厚儀，不勝感激！」敘畢禮，讓至棚內上面坐下，西門慶與温秀才下邊相陪，左右捧上來，吃，黃主道：「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，他聞知令夫人作過，[01765]要來弔問，爭柰有許多情羈絆，他如今在濟州住劄。先生還不知，朝廷如今營建艮嶽，勅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、湖湘採取花石綱，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，頭一運將次到淮上，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峰，長丈，濶數尺，都用黃氊葢覆，張打黃旗，費數號船隻，由山東河道而來。况河中沒水，起八郡民夫牽挽。官吏倒懸，民不聊生。宋道長督率州縣，皆親身經歷，案牘如山，晝夜勞苦，通不得閒。况黃尉不久自京而至，宋道長宋必須率司官員要接他一接。想此間無可相熟者，委托學生來，敬煩尊府作一東，要請六黃太尉一飯，未審尊意可允否？」因喚左右：「呌你宋老爹承差上來。」有青衣官吏跪下，氊包內捧出一對金段，一根沉香，兩根白蠟，一分綿紙：「此[01766]乃宋公致賻之儀。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：兩司官十員，每員兩；府官八員，每員五兩。計十分，共一百零六兩。」交與西門慶：「有勞盛使一之何如？」西門慶再辭道：「學生有服在家，柰何，柰何！」因問：「迎接在於何時？」黃主道：「還早哩！得到出月半頭。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十月十日纔發引，旣是宋公祖老先生分付，敢不領命！兼謝盛儀，賻禮且領下，分資決不敢收。該多少卓席，只顧分付，學生無不畢具。」黃主道：「四泉此意差矣！松原委托學生來煩凟，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，非松原之己出，何得却？如其不納，學生卽回松原，再不敢煩凟矣。」西門慶聽此言，說道：「學生權且領下。」因令玳安、王經接下去，問：「多少卓席？」黃主道：「六黃[01767]一張吃着卓面，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卓席，以下府官，散席而已。承應樂人，自有差撥伺侯，府上不必再呌。」說畢，湯兩換，作辭起身，西門慶款留，黃主道：「學生還到尚柳塘老先生那裡拜拜，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，然後轉成都府推官。如今他令郎兩泉，與學生鄉試同年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，兩泉亦與學生相交。」黃主起身，西門慶：「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，至期寒舍拱侯矣。」黃主道：「臨期松原差人來通報，先生亦不可太奢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學生知道。」送出門，上馬而去。那縣中官員聽黃主帶領廵按上司人來，諕的都躲在山下捲棚內飲酒，分付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。當時西門慶回到捲棚，與衆官相，具說宋廵按率兩司八府[01768]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，衆官悉言：「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！欽差若來，凡一應秪迎、廩餼、公宴、器用、人夫，無不出於州縣，必取之于民，公私困極，莫此其。我輩還望四泉朱上司處美言提拔，足厚愛之至。」言訖，都不久坐，告辭起身，上馬而去。話休饒舌。到李瓶兒七，有門外水福寺道堅長老，領十六衆上堂僧來念經。穿雲錦袈裟，戴毘盧帽，鈸鼓。早辰取水，轉五方，請寶，浴佛；午間加持召亡破獄，禮拜梁皇懴，談孔雀，甚是齊整。晚夕，喬戶娘與衆夥計娘與月娘等伴宿，在靈前看偶戲。西門慶與應伯爵、吳舅、温秀才，在棚內東首另設圍屏飲酒。十月初八日，是四七，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，亦十六衆，來念番經，結壇，跳沙，洒花米，行香，口誦真言，齋供都[01769]用牛乳酪之類。懸掛都是九醜天魔變相，身披纓絡瑠璃，項掛髑髏，口咬嬰兒，坐跨妖魅，腰纏蛇螭，或四頭八臂，或手執戈戟，朱髮藍面，醜惡莫比。午齋已後，就動葷酒。西門慶那日不在家，同陰陽徐先生往門外墳上破土開壙去，後晌方回。晚夕打發喇嘛散。次日推運山頭酒米、卓面肴品，一應所用之物。委付主管夥計庄上前後搭棚，四五處酒房廚坊，墳內穴邊，起間罩棚。先請附近地鄰來坐席面，酒肉管待。臨散，背肩背項負而，俱不必細說。十一日白日，先是歌郎并鑼鼓地吊來靈前參靈，吊五鬼閙判、張天師着鬼迷、鍾馗戲鬼、老過函關、六賊閙彌勒、雪裏梅、莊周夢蝴蝶、天王降地水火風、洞賓飛劍斬黃龍、趙太祖千里送荊娘，各樣百戲。弔罷，堂客都[01770]在簾內觀看，參罷靈去。內眷親戚都來辭靈燒紙，哭一塲。到次日發引，先絕早擡出名旌，各項旛亭紙劄。僧道鼓手，細樂人役，都來伺侯。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討五十名廵捕軍士，都帶弓馬，全裝結束，留十名在家看守，四十名跟殯，在材前擺馬道，分兩翼而行。衙門裡是十名排軍打路，照管冥器。墳頭是十名把門，管收祭祀。那日官員士夫、親鄰朋友，來送殯者，車馬喧呼，填街塞巷。本家并親眷堂客轎有百十餘頂，院鴇粉頭轎有數十。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。西門慶留下孫雪娥并女僧看家，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。那女婿陳經濟跪在柩前摔盆。六十四人上扛，有仵作一員官立于增架上，敲響板，指撥擡材人上肩。先是請報恩寺朗[01771]僧官來起棺，剛轉過街口望南走，那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。那日正値晴明天氣，果然好殯。但：
「和風開綺陌，細雨潤芳塵。東方曉日初升，北陸殘烟乍歛，鼕鼕嚨嚨，花䘮鼓不住聲喧；叮叮噹噹，地吊鑼連宵振作。名旌招颭，九尺紅羅；起火軒天，中散半空黃霧。猙猙獰獰，開路鬼斜擔金斧；忽忽洋洋，險道神端秉銀戈。逍逍遙遙，八洞仙龜鶴遶定；窈窈窕窕，四毛女虎鹿相隨。地吊鬼，晃一片鑼篩；烟火架，迸千枝花炮。熱熱閙閙，採蓮船撒科打諢；長長，高橇貫甲頂盔。清清秀秀道童十六衆，衆衆都是霞衣道髻，擊坤庭之金，奏八琅之璈，動一派之仙音；肥肥胖胖和尚十四個，個個都是雲錦袈娑，排鈸，敲鼓，轉五[01772]方之法。一十座絹亭，亭亭皆綠舞紅飛，十四座絹亭，座座盡珠圍翠繞。左勢下，天倉與地庫相連；右勢下，金山與銀山作隊。掌醢廚，列八珍之礶；香燭亭，供獻之儀。六座百花亭，現千團錦綉；一乘引魂轎，扎百結黃絲。這邊把花與雪柳爭輝，那邊寶葢與銀幢作隊。金字旛、銀字旛，緊護棺輿；白絹繖，綠絹繖，桐圍增架。斧符雲氣，一邊把，皆彩畫鮮明；執礶捧巾，兩下侍妾，盡梳粧如活。功布招颭，孝眷聲哀，簇捧定五出頭、六歌郎、仰覆運須彌座；六十四名青衣白帽，穩穩擡定五老雲鶴華葢頂、四垂頭流蘇帶、紅銷金寶象花棺罩，裡面安着巍巍不動錦綉棺輿。只那兩邊打路排軍，個個都頭戴孝巾，身穿衲襖，腰繫孝帶，脚靸腿繃䩺鞋，手[01773]執欖杵，前呼後擁。兩邊走解的，頭戴芝蔴羅萬字頭巾，撲匾金環飛於腦後，穿的是兩領紵絲衲襖，腰繫紫纏帶，足穿鷹爪四縫乾黃靴，襯着五彩翻身搶水獸納紗襪口，賣解猶如鷹鷂，走馬好似猿猴；執着一桿明鎗，顯硃紅桿令字藍旗。豎肩樁，打斤斗，隔肚穿錢，金雞獨立，仙人打過橋，鐙裏藏身。人人喝采，個個爭誇。扶肩擠背，紛紛不辨賢愚；挨睹並觀，攘攘那分貴賤。張蠢胖，只把氣吁；李四矮矬，頻將脚躧。白頭老叟，盡將拐捧𢪭?髭鬚；綠鬢佳人，帶兒童來看殯。」正是：「鑼鼓鼕鼕靄路塵，花攅錦簇萬人瞻。哀聲隱隱棺輿過，此殯誠然壓帝京。」
吳月娘坐轎在頭裡，後面李嬌兒等，本家轎十餘頂，一字[01774]兒緊跟材後走。西門慶總冠孝衣，同衆親朋在材後裡。陳經濟絮扶棺輿，走出東街口，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，身穿紅五彩雲霞十四鶴鶴氅，頭戴九陽玉環雷巾，脚登丹寫，手執牙笏，坐在四人肩輿上，迎殯而來。將李瓶兒影捧于手內，陳經濟跪在面前，那殯停住，衆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：
「兔走烏飛西復東，百年光景侶風燈。
時人不悟無生理，到此方知色是空。」
「恭惟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，存日陽年十七歲。元命辛未相，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，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[01775]分身故。伏以尊靈：名家秀質，綺閣嬌妹。稟花月之儀容，蘊蕙蘭之佳氣。鬱德柔婉，賦性温和，配我西君，克諧伉儷。處閨門而賢淑，資琴瑟以好和。曾種藍田，尋嗟楚畹。正宜享福百年，可惜春光九。嗚呼！明月易缺，好物難全。善類無常，修短有數，今則棺輿載道，丹旆迎風，良夫躃踊於柩前，孝眷哀矜於巷陌。離别情深而難已，音容日遠以日忘。某等謬忝冠簪，愧領玄教，愧無新坦平之神術，恪遵玄元始之遺風。徒展崔徽鏡裡之容，難返莊周夢中之蝶。漱甘露而沃瓊漿，超仙識登於紫府，披百寶而面七真，引淨魄出於冥途。一心無掛，四皆空。空苦苦，氣化清風形土，一靈真性去弗廻，改頭換面無遍數。衆聽末後一句：咦！精爽不知何處，真容留與後人[01776]傳。」
吳道官念畢，端坐轎上，那轎捲坐退下去。這種鼓樂喧天，哀聲動地，殯纔起身，迤𨓦?出南門。衆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，方乘馬。陳經濟扶柩，到于山頭五里原。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百名軍，同劉、薛內相早在墳前高阜處，搭帳房，吹響器，打銅鑼銅鼓，迎接殯到。看着裝燒冥器紙劄，烟焰漲天。墳內有十數家收頭祭祀，皆兩院妓女擺列。堂客內眷，自有幃幕。棺輿到，落下扛，徐先生率領仵作，依羅經吊向。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後，纔下葬掩土。西門慶易服，一對尺頭禮，請帥府周守點主。衛中官員至衆親朋夥計，皆爭拉西門慶祭畢遞酒。鼓樂喧天，烟火匝地。收祭祀者，自有所管人役，再無淆亂。那日待人齋堂，[01777]有四五處，堂客在後捲棚內坐，各有派定人數。熱閙豐盛，不必細說。吃畢，各有邀占庄院，設席請西門慶收頭飲酒，賞賜亦費許多。後晌回靈，吳月娘坐魂轎，抱神主魂旛，陳經濟扶靈床，都是玄色宁絲靈衣，玉色銷金走水，四角垂流蘇、吊掛，影亭、絹亭、絹亭、香燭亭，鼓手細樂，十六衆道童兩邊吹打。吳舅并喬戶、吳舅、花舅、沈姨夫、孟舅、應伯爵、謝希、温秀才衆主管夥計，都陪着西門慶進城，堂客轎壓後。到家門首，燎火而入。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，徐先生前廳祭神酒埽，各門戶皆貼辟非黃符。管待徐先生，一疋尺頭，五兩銀，相謝出門。各項人役，打發散。拿出十五吊錢來，五吊賞廵捕軍人，五吊與衛中排軍，十吊賞營裡人馬。拿帖兒回謝周守、[01778]張團練、夏提刑，俱不在話下。西門慶還令左右放卓，留喬戶、吳舅衆人坐，衆人都不肯，作辭起身。來保回說：「搭棚在外伺侯，明日來拆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棚且不消拆，亦發過你宋老爹擺酒日來拆罷。」打發搭綵匠去。後邊花娘與喬戶娘衆堂客，還等着安畢靈，哭一塲，方纔去。西門慶不忍遽捨，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，要伴靈宿歇。靈床安在正面，影掛在傍邊，靈床內安着半身，裡面錦被褥、床几衣服粧奩之類，無不畢具。下邊放着他的一對金蓮，卓上香花燈燭，金碟樽俎，般般供養。西門慶哭不止，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。到夜半，對着孤燈，半窗斜月，翻復無寐，長吁短嘆，思想佳人。有詩證：[01779]
「短嘆長吁對彼窗，舞鸞孤影寸心。
蘭枯楚畹秋雨，楓落吳江一夜霜。
夙世已逢連理願，此生難滅返魂香。
九泉果有精靈在，地下人間兩斷腸。」
白日間供養飯，西門慶在房中親看着丫鬟擺下，他便對面卓兒和他同吃，舉起筯兒來：「你請些飯兒。」行「如在」之禮，丫鬟、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，奶如意兒無人處常在根前遞、遞水，挨挨搶搶，搯搯揑揑，插話兒應答。那消夜兩夜，西門慶因陪人吃得醉，進來，迎春打發歇下。到夜間要吃，呌迎春不應，如意兒起來遞，因被拖下炕來，接過盞，用手扶起被。西門慶一時興動，摟過脖就親個嘴，遞舌頭在口內，老[01780]婆就咂起來，一聲兒不言語。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，兩個摟接在被窩內，不勝歡娛，雲雨一處，老婆說：「旣是爹擡舉，娘沒，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，隨爹收用便。」西門慶便呌：「我兒，你只用心伏侍我，愁養活不過你來？」當下這老婆，枕席之間無不奉承，顛鸞倒鳳，隨手而轉，把西門慶歡喜要不的。次日，老婆早辰起來，與西門慶拿鞋脚，疊被褥，就不靠迎春，極盡慇懃，無所不至。西門慶開門，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，老婆磕頭謝。迎春亦知收用他，兩個打成一路。老婆自恃得寵，脚跟已牢，無復求告於人。自從西門慶請許多官客堂客，并院中李桂姐、吳銀兒、鄭月兒個唱的，李銘、吳惠、鄭奉、鄭春四名優兒，墳上暖墓回家。這如意兒就不同往日，打扮喬眉喬樣，在[01781]丫鬟夥兒內，說有，笑有。早被潘金蓮看到眼裡。早辰，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，忽報宋御史老爹差人來，送客賀黃太尉一卓金銀酒器：兩把金壺，兩副金臺盞，十副銀鍾，兩副銀拆盂，四副銀賞鍾，兩疋紅彩蟒，兩疋金段，十罈酒，兩牽羊。傳報：「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，煩老爹這裡早先預酒席，准在十八日迎請。」西門慶收入明白，與來人一兩銀，打柬打發回去。隨卽兌銀與賁四、來興兒，定卓面，粘菓品，買辦整理，不必細說。因向應伯爵說：「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，我再沒一日兒心閒。剛剛打發䘮兒出去，鑽出這等勾當來，教我手忙脚亂。」伯爵道：「這個哥不消抱怨，你不曾掉攬他，他上門兒來央煩你。雖然你這席酒替他賠幾兩銀，到明日，休說朝廷一位欽[01782]差殿前太尉來咱家坐一坐，自造山東一省官員，并廵撫廵按，人馬散級，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，壓好些仗氣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是此說。我承望他到十已外罷，不想十八日就迎接，或促急促忙。這十六日是他五七，我前日已與吳道官寫法銀去，如何改？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，怎亂得過來？」應伯爵道：「這個不打緊。我筭來嫂是九月十七日沒，此月十一日正是五七。你十八日擺酒，十日與嫂念經不遲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說的是。我如今就使廝回吳道官改日去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我一件，如今趁着來京黃真人在廟裡住，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掛御香，建七晝夜羅天醮，趁他未起身，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，領行法。咱圖他[01783]這個名聲，好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自說這黃真人有利益，少不的那日來堂添十四衆道士，做一晝夜齋。爭柰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，出殯起動他懸真，道童送殯。沒的酧謝他，教他念這個經兒表意而已。今請黃真人主行，都不難他？」伯爵道：「齋一般還是他受，只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。哥只是多費幾兩銀，嫂，沒曾别人。」西門慶一面教陳經濟寫帖，多封五兩銀寫法，教他早請黃真人，改在十日念經，十四衆道士，水火煉度一晝夜。卽令玳安騎頭口回去。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，進入後邊。只吳月娘說：「賁四嫂買兩個盒兒，他女兒長姐定與人家，來磕頭。」西門慶便問：「誰家？」賁四娘穿着藍紬襖兒，白絹裙，青段波襖。他女兒穿着紅[01784]段襖兒，黃紬裙，戴着花翠，插燭向西門慶磕四個頭，月娘在傍說：「咱不知道。原來這孩與夏人房裡擡舉，昨日纔相定下，這十四日就要娶過門，只得他十兩銀。論起來，這孩倒好身量，不相十五歲，倒有十六七歲的。多少時不，就長的成成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，要抬舉兩個孩學彈唱，不知你家孩與他。」于是教月娘讓在房內，擺留坐，落後李嬌兒。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孫雪娥、姐却來禮陪坐。臨走，西門慶、月娘與一套重絹衣服，一兩銀，李嬌兒衆人都有與花翠、汗巾、脂粉之類。晚上玳安回話：「吳道官收銀，知道。黃真人還在廟裏住，過十頭纔回東京去，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塲。」西門慶次日家中，廚役落作，治辦酒席，[01785]務要齊整。門上扎七級彩山，廳前五級彩山。十七日，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。廳正面屏開孔雀，地匝𣰽?毺，都是錦綉卓幃，粧花椅甸。黃太尉便是時件飯簇盤，定勝方糖，五老豐堆高頂吃看插卓，觀席兩張插卓，是廵撫、廵按陪坐。兩邊布按司，有卓席列坐；其餘八府官，都在廳外棚內兩邊，只是五菓五菜平頭卓席。看畢，西門慶待，起身回話去。到次日，撫按率領多官人馬，早迎到船上，張打黃旗「欽差」字，捧省勅，在頭裡走。地方統制、守禦、都監、團練，各衛掌印武官，皆戎服甲冑，各領所部人馬圍隨。藍旗纓鎗，叉槊儀杖，擺數里之遠。黃太尉穿紅五彩雙掛綉蟒，坐八擡八簇銀頂暖轎，張打褐傘。後邊名下執人役，跟隨無數。皆駿騎咆哮，如萬花[01786]之燦錦，隨路鼓吹而行。黃土塾道，雞犬不聞，樵採遁迹。人馬過東平府，進清河縣，縣官里壓壓跪於道傍迎接，左右喝叱起去。隨路傳報，直到西門慶家中門首。教坊鼓樂，聲震雲霄。兩邊執人役，皆青衣排伏，雁翅而列。西門慶青衣冠冕，望塵拱伺。良久，人馬過盡，太尉落下轎進來。後面撫按率領官員，一擁而入，到於廳上，廳上是箏𥱧?、方響、雲璈、龍笛、鳳管，細樂響動。首就是山東廵撫都御史候濛，廵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，太尉還依禮答之。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，左參政何其高、右布政陳四箴、右參政季侃、左參議馮廷鵠、右參議汪伯彥、廉訪使趙訥、採訪使韓文光、提學副使陳正彙、兵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，太尉稍加優禮。及至東昌府徐崧、東平府胡[01787]師文、袞州府凌雲翼、徐州府韓邦奇、濟南府張叔夜、青州府王士奇、登州府黃甲、菜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，太尉答以長揖而已。至於統制、制置、守禦、都監、團練等官，太尉則端坐。各官聽其發放，各人外邊伺候。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獻，侯廵撫、宋廵按向前把盞，下邊動鼓樂，來與太尉簪金花，捧玉斚，彼此酧飲。遞酒已畢，太尉正席坐下，撫按下邊主席，其餘官員并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。教坊伶官遞上手本，奏樂，一應呈應彈唱隊舞四數，各有節次，極盡聲容之盛。當筵搬演的裴晉公還帶記，一摺下去，廚役割獻燒鹿花猪，百寶攅湯，飯燒賣。有四員伶官，箏、𥱧?、琵琶、箜篌上來，清彈唱，唱一套〔南呂一枝花〕：[01788]
「官居八輔臣，祿享千鍾近。功存遺百世，名播萬年春。拯溺亨迍，惟治國邦論。調和鼎鼐，持義節，率忠貞，都則待報主施恩。乘賢烈，秉正直，則是清懲化民。」
唱畢，湯未兩陳，樂已奏。下邊跟從執官身人等，宋御史委差兩員州官，在西門慶捲棚內，自有卓席管待。守禦、都監等官，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，自有坐處。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來賞賜各項人役，隨卽看轎，就要起身。衆官上來再款留不住，都送出門。鼓樂笙簧迭奏，兩街儀衛喧闐。清蹕傳道，人馬森列。多官俱上馬遠送，太尉悉令免之，舉手上轎而去。宋御史、侯廵撫分付都監以下軍衛有司，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。卓面器皿，答賀羊酒，具手本，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禦周[01789]秀，親送到船所交割明白。回至廳上，拜謝西門慶說：「今日不當負累取擾華府，深感，深感！分資有所不足，容當奉補。」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：「學生屢承教愛，累辱盛儀，日昨蒙賻禮，些微物，何足掛齒！蝸居卑陋，猶恐有不到處，萬望公祖諒宥，幸甚！」宋御史謝畢，卽令左右看轎，與侯廵撫一同起身。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。各項人役，一閧而散。西門慶回至廳上，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，俱令散。止留下四名官身優兒伺侯。廳內外各官卓面，自有本官手下人領，不題。西門慶天色尚早，收拾家火停當，攅下四張卓席，佳餚堆滿，使人請吳舅、應伯爵、謝希、温秀才、傅日新、甘出身、韓道國、賁四、崔本及女婿陳經濟，從五更起來，各項照管辛苦，坐飲杯。不一時衆人來到，吳[01790]舅與温秀才、應伯爵、謝希居上坐，西門慶關席，衆夥計兩邊列坐，左右擺上酒來飲酒。伯爵道：「哥今日落忙，黃太尉坐多一回，喜歡不喜歡？」韓道國道：「今日六黃老公公咱家酒席齊整，無個不喜歡的。廵撫、廵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，謝謝。」伯爵道：「若是第家擺這席酒，成不的，沒咱家恁地方，沒府上這些人手。今日少說有上千人進來，都要管待出去。哥就賠幾兩銀，咱山東一省，響出名去！」温秀才道：「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，在這裡預席。」西門慶問其故，温秀才道：「名陳正彙者，乃諫垣陳翁先生乃郎，本貫河南鄄城縣人，十八歲科舉，中壬辰進士。今任本處提學副使，極有學問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今年纔十四歲？」正說着，湯飯上來，衆人吃畢。西門[01791]慶呌上四個優兒，問道：「你四人呌甚名字？」答道：「的呌周采、梁鐸、馬真、韓畢。」伯爵道：「你不是韓金釧兒一面？」韓畢跪下說：「金釧兒、玉釧兒，都是的妹。」西門慶問：「你們吃酒飯不曾？」周采道：「的剛纔都吃個酒飯。」西門慶因一回想起李瓶兒來，今日擺酒就不他，分付優兒：「你每拿樂器過來，會唱『洛陽花，梁園月』不會？唱一個我聽。」韓畢跪下：「的與周采記的。」一面搊箏撥院，板排紅牙，唱道〔普天樂〕：
「洛陽花，梁園月。好花須買，皓月須賒。花倚欄杆看爛熳開，月曾把酒問團𪢮?夜。月有盈虧，花有開謝，想人生最苦離别。花謝，春近；月缺，中秋到；人去，何日來。」
唱畢，應伯爵西門慶眼裡酸酸的，便道：「哥，别人不知你心，自[01792]我略知一：哥教唱此詞，關係心間之，莫非想起過世嫂來？就如同連理枝、比目魚，今分兩下，心中甚不想念。」西門慶看後邊上來菓碟兒，呌：「應哥，你只嗔我說。有他在，就是他經手整定；從他沒，隨着丫鬟掇弄。你看都相甚模樣？好應口菜沒一根我吃。」温秀才道：「這等盛設，老先生中饋不謂無人，足可以勾！」伯爵道：「哥休說此話。你心間疼不過，便是這等說。恐一時冷淡别的嫂們心。」這裡酒席上說話，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後聽唱，聽西門慶說此話，走到後邊，一五一十告訴月娘，月娘道：「隨他說去就是，你如今却怎樣的！前日是不是，他在時卽許下把綉春教伏侍，他倒睜着眼和我呌：『死許多時兒，就分散他房裡丫頭！』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。這兩日[01793]你着他那媳婦和兩個丫頭，狂的有些樣兒！我但開口，就說咱每擠撮他。」金蓮道：「娘，我這老婆，這兩日有些别改模樣的。怕這賊沒廉耻貨，鎮日在那屋裡，纏這老婆不止的。我聽說，前日與他兩對簪，老婆戴在頭上，拿與這個瞧，拿與那個瞧。」月娘道：「荳芽菜兒，有甚綑兒！」衆人背地裡都不做喜歡。正是：「遺踪堪入時人眼，不買胭脂畫牡丹。」有詩證：
「襄王臺下水悠悠，一種相思兩地愁。
月色不知人改，夜深還照粉牆頭。」
畢竟不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79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