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信手烹魚覓素音，神仙有路足登臨。
埽階偶得任卿葉？彈月輕移司馬琴。
桑下肯期秋有意，懷中可犯柳無心。
黃昏誤入銷金帳，且犯羔兒獨自斟。」
話說文嫂兒到家，平安說：「爹在對門房裡。」進去稟報。西門慶正在房中和温秀才坐的，玳安，隨卽出來，客位內坐下。玳安悉把尋文嫂兒，「的呌來，在外邊伺候着。」西門慶卽令：「呌他進來。」那文嫂悄悄掀開暖簾，進入裡面，向西門慶磕頭，西門慶道：「文嫂兒，許久不你。」文嫂道：「媳婦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如[01903]今搬在那裡住？」文嫂道：「媳婦因不幸塲官司，把舊時那房兒棄，如今搬在南首王家巷住哩。」西門慶分付道：「起來說話。」那文嫂一面站立在傍邊，西門慶令左右多出去，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，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說話兒。西門慶因問：「你常在那幾家人家走跳？」文嫂道：「就是街皇親家、守府周爺家、喬皇親、張老爹、夏老爹家，多相熟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認的王招宣府裡不認的？」文嫂道：「媳婦定門主顧。太太和娘常照顧的花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旣相熟，我有庄兒央煩你，休要阻我。」向袖中取出五兩一定銀與他，悄悄和他說：「如此這般，你却怎的尋個路兒，把他太太吊在你那裡，我會他會兒，我還謝你。」那文嫂聽，哈哈笑道：「是誰對爹說？[01904]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常言：『人的名兒，樹的影兒。』我怎不得知道。」文嫂道：「若說起我這太太來，今年屬猪，十五歲，端的上等婦人，百伶百俐，只好十歲的。他雖是幹這營生，好不幹的最密。就是往那裡去，主轉伴當跟着，喝有路走，逕路兒來，逕路兒去。老爹在外人做人，他原在人家落脚？這個人說的訛。到只是他家裡深宅院，一時老爹不在，藏掖個兒去，人不知鬼不覺，倒還許說。若是媳婦那裡，窄門窄戶，敢招惹這個，就在頭上！就是爹賞的這銀，媳婦不敢領去。寧可領爹言語，對太太說就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收？還自推托，我就惱。成，我還另外賞幾個紬段你穿。你不收，阻我？」文嫂道：「愁你老人家沒怎的。上人着眼覷，就是福星[01905]臨。」磕個頭，把銀接，說道：「待媳婦悄悄對太太話來，回你老人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當件幹，我這裡等着。你來時只在這裡來就是，我不使廝去。」文嫂道：「我知道。不在明日，只在後日，隨早隨晚，討示下就來。」一面走出來，玳安道：「文嫂，隨你罷，我只要一兩銀，是我呌你一塲，你休要獨吃。」文嫂道：「猴孫兒，隔牆掠篩箕，還不知仰着合着哩。」于是出門，騎上驢，他兒籠着，一直去。西門慶和温秀才坐一回。良久，夏提刑來，就到家待，冠冕着，同往府裡羅同知⋯名喚羅萬象⋯那裡吃酒去，直到掌燈已後纔來家。且說文嫂兒拿着西門慶與他五兩銀，到家歡喜無盡，打發會人散。至後晌時分，走到王宣府宅裡，林太太，道萬福。林氏便道：「你怎的[01906]這兩日不來走走，看看我？」文嫂便把家中倚報會，趕臘月要往頂上進香一節，告訴林氏，林氏道：「你兒去，你不去罷。」文嫂兒道：「我如何得去？只教文?兒帶進香去便。」林氏道：「等臨期我送些盤纏與你。」文嫂便道：「多謝太太布施。」說畢，林氏呌他近前烤火，丫鬟拿來吃。這文嫂一面吃，問道：「爹不在家？」林氏道：「他有兩夜沒回家，只在裡邊歇哩。逐日撘着這夥喬人，只眠花臥柳，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裡，通不顧，如何？如何？」問：「娘怎的不？」林氏道：「他還在房裡未出來哩。」這文嫂無人，便說道：「不打緊。太太寬心，媳婦有個門路兒，管就打散這干人，爹收心，再不進院去。太太容媳婦，便敢說，不容定不敢說。」林氏道：「你說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！[01907]你有話，只顧說不妨。」這文嫂方說道：「縣門前西門老爹，如今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，家中放官吏債，開四五處舖面，段舖、生藥舖、紬絹舖、絨線舖，外邊江湖走標船，楊州興販鹽引，東平府上納香蠟，夥計主管約有數十。東京蔡太師是他乾爺，朱太尉是他舊主，翟管家是他親家。廵撫、廵按多與他相交，知府、知縣是不消說。家中田連阡陌，米爛成倉，赤的是金，白的是銀，圓的是珠，光的是寶。身邊除娘，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，填房與他繼室，只成房頭穿袍兒的有五六個。以下歌兒舞女，得寵侍妾，不下數十。端的朝朝寒食，夜夜元宵。今老爹不上十四五年紀，正是當年，身材，一表人物，曾吃藥養龜，憤調風情。雙陸象棋，無所不通；蹴踘打毬，無所不[01908]曉。諸百家，折白道字，眼就會。端的擊玉敲金，百伶百俐。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，根基非淺，爹在武學肄業，要來相交，只是不曾會過，不好來的。昨日聞知太太貴旦在邇，四海納賢，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。媳婦使道，初會怎好驟然請的，待的達知老太太，討個示下，來請老爹相。今老爹不但結識他，來往相交，只央凂他把這干人斷開，使那行人打攪，道須玷辱不咱家門戶。」看官聽說：水性下流，最是女婦人。當日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，情竇已開，便獎向文嫂兒較計道：「人生面不熟悉，怎生好遽然相的？」文嫂道：「不打緊，等我對老爹說，只說太太先央凂老爹要在提刑院遞狀，告那起引誘爹這起人，預先私請老爹來，私下先會一[01909]會。此計有何不可！」說得林氏心中喜，約定後日晚夕等候。這文嫂討婦人示下，家。到次日飯時前後，走來西門慶宅內。那日西門慶從衙門回來，家中無，正在對門房裡院內坐的。忽有玳安來報：「文嫂來。」西門慶聽，卽出客位內坐，令左右放下簾兒。良久，文嫂進入裡面，磕頭。玳安知局，就走出來，教人自在說話。這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，誇獎老爹人品家道，怎樣行特，結識官府，怎的仗義疏財，風流博浪。說得他千肯萬肯，約定明日晚間，爹不在家，家中設席等候。假以說人情由，暗中相會。西門慶聽，滿心歡喜，令玳安拿兩疋紬段賞他。文嫂道：「爹明日要去，休要早，直到掌燈已後，街上人靜時，打他後門首扁食巷中。他後門傍有個住[01910]房的段媽媽，我在他家等着爹。只使官兒彈門，我就出來引爹入港，休令左近人知道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知道，你明日先去，不可離寸地，我依期而至。」說畢，文嫂拜辭而去，回林氏話去。西門慶那日李嬌兒房中宿歇，一宿無話。巴不到次日，培養着精神。午間，戴着白忠靖巾，便同應伯爵騎馬往謝希家吃生日酒，席布兩個唱的。西門慶吃幾杯酒，約掌燈上來，就逃席走出來。騎上馬，玳安、琴童兩個廝跟隨。那時約十九日，月色朦朧，帶着眼紗，由街抹過，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後門來。那時纔燈以後，街上人初靜之後，西門慶離他後門半舍遠，把馬勒住，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。原來這媽媽就住着王招宣府家後房，是文嫂舉荐，早晚看守後門，開門閉戶。但有[01911]入港，在他家落脚做眼。文嫂在他屋裡，聽外邊彈門，連忙開門。西門慶來，一面在後門裡等的。西門慶下馬，帶着眼紗兒，引進來，分付琴童牽馬，往對門人家西首房簷下那裡等候，玳安便在段媽媽屋裡存身。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，便把後門關，上拴。由夾道內進內，轉過一層群房，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，傍邊一座便門閉着。這文嫂輕輕敲門環兒，原來有個聽頭兒。少頃，一丫鬟出來開雙扉，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，掀開簾櫳而入。只裡面燈燭熒煌，正面供養着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邵王王景崇的影身圖，穿着紅團就蟒衣玉帶，虎皮校椅，坐着觀看兵，有若關王之像，只是髯鬚短些。傍邊列着鎗刀弓矢，迎門硃紅匾上「節義堂」字，兩[01912]壁畫丹青，琴消洒。左右泥金隷一聯：「傳家節操同松竹，報國勳功並斗山。」西門慶正觀看之間，只聽得門簾上鈴兒響，文嫂從裡拿出一盞來，與西門慶吃，西門慶便道：「請老太太出來拜。」文嫂道：「請老爹且吃過着。剛纔稟過，太太知道。」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簾裡望外觀看西門慶，身材凜凜，語話非俗，一表人物，軒昂出衆。頭戴白段忠靖冠，貂鼠暖耳，身穿紫羊絨鶴氅，脚下粉底皂靴，上面綠剪絨獅坐馬，一溜五道金鈕，就是個富而多詐奸邪軰，壓善欺良酒色徒。一滿心歡喜，因悄悄呌過文嫂來，問：「他戴的孝是誰的？」文嫂道：「是他第六個娘的孝，新近九月間沒，不多些時。饒少殺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殺兒。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，出籠兒的鷯鶉，是個快[01913]闘的。」這婆娘聽，越發歡喜無盡。文嫂催逼他出去他一兒，婦人道：「我羞答答，怎好出去，請他進來罷。」文嫂一面走出來，向西門慶說：「太太請老爹房內拜哩。」于是忙掀門簾，西門慶進入房中。但簾幙垂紅，地屏上氊毺匝地，麝蘭香靄，氣暖如春。綉榻則斗帳雲橫，錦屏則軒轅月映。婦人頭上戴着金絲翠葉冠兒，身穿白綾寬紬襖兒，沉香色遍地金粧花段鶴氅，紅宮錦寬襴裙，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。就是個：「綺閣中好色的嬌娘，深閨內㒲𣭈?的菩薩。」有詩證：
「面膩雲濃眉彎，蓮步輕移實匪凡。
醉後情深帳內，始知太太不尋常。」
這西門慶一，躬身施禮，說道：「請太太轉上，學生拜。」林氏道：[01914]「人免禮罷。」西門慶不肯，就側身磕下頭去，拜兩拜，婦人亦敘禮相還。拜畢，西門慶正面椅上坐，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坐的。文嫂早把前邊儀門閉上，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。公那邊角門關，一個丫鬟名喚芙蓉，紅漆丹盤拿上來，林氏陪西門慶吃，丫鬟接下盞托去。文嫂就在傍開言，說道：「太太久聞老爹在衙門中執掌刑名，敢使媳婦請老爹來央煩庄兒，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不知老太太有甚分付？」林氏道：「不瞞人說，寒家雖世代做這招宣，夫主去世年久，家中無甚積蓄。兒年幼優養，未曾考襲。如今雖入武學肄業，年幼失學，家中有幾個奸詐不級的人，日逐引誘他在外飄洒，把家都失。幾次欲待要往公[01915]門訴狀，爭柰妾身未曾出閨門，誠恐拋頭露面，有失先夫名節。今日敢請人至寒家，訴其衷曲，就如同遞狀一般，望乞人千萬留情，把這干人怎生處斷開，使兒改過自新，專習功名，以承先業。寔出人再造之恩，妾身感激不淺，自當重謝！」西門慶道：「老太太怎生這般說？言『謝』之一字，尊家乃世代簪纓，先朝將相，何等人家！令郎兩入武學，正當努力功名，承其祖武。不意聽信遊食所哄，留連花酒，寔出少年所。太太旣分付，學生到衙門裡卽時把這干人處分懲治，令郎分毫，亦可戒諭令郎，再不可蹈此故轍，庶可杜絕將來。」這婦人聽，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萬福，說道：「容日妾身致謝人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我一家，何出此言！」說話之間，彼此言來語去，眉目顧盼留情。不一時，文[01916]嫂放卓兒，擺上酒來。西門慶故意辭道：「學生初來進謁，倒不曾具禮來，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！」林氏道：「不知人下降，沒作准。寒天聊具一杯水酒，表意而已。」丫鬟篩上酒來，端的金壺斟美釀，玉盞泛羊羔。林氏起身捧酒，西門慶亦下席，說道：「我當先奉老太太一杯。」文嫂兒在傍插口說道：「老爹，你且不消遞太太酒。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，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阿呀！早時你說，今日初九日，差六日，我在下已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。」林氏笑道：「豈敢動勞太人厚意。」須臾，盤碗，就是十六碗熱騰騰美味佳餚：熬爛下飯，煎烤雞魚，烹炮鵝鴨，細巧菜蔬，新奇菓品。傍邊絳燭高燒，下邊金爐添火。交杯換盞，行令猜枚。笑雨嘲雲，酒色膽。看看飲至蓮漏已[01917]沉，窗月倒影之際，一雙竹葉穿心，兩個芳情已動。文嫂已過一邊，連次呼酒不至。西門慶左右無人，漸漸促席而坐，言頗涉邪，把手揑腕之際，挨肩擦膀之間。初時戲摟粉項，婦人則笑而不言，次後款啟朱唇，西門慶則舌吐其口，鳴咂有聲，笑語密切。婦人于是自掩房門，解衣鬆珮，微開錦帳綉衾，鴛枕橫床，鳳香薰被，相挨玉體，抱摟酥胸。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，家中帶淫器包在身邊，服胡僧藥。婦人摸他陽物甚，西門慶亦摸其牝戶，彼此歡惞，情興如火。婦人在床傍伺候鮫綃軟帕，西門慶被底預塵柄猙獰。當下展猿臂，不覺蝶浪蜂狂；蹺玉腿，那個羞雲怯雨。正是：「縱橫慣使風流陣，那管床頭墜玉釵。」有詩證：[01918]
「蘭房幾曲深悄悄，香勝寶鴨睛烟梟。
夢回夜月淡溶溶，展轉牙床春色少。
無心今遇少年郎，但知敲打須富商。
殢情欲共嬌無力，須教宋玉赴高唐。
打開重門無鎖鑰，露浸一枝紅芍□。」
這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，將婦人儘力盤桓一塲，纏至更半天氣，方纔精泄。婦人則髮亂釵橫，花憔柳困，鶯聲嚥喘，依稀耳中。比及個並頭交股，摟抱片時，起來穿衣之際，婦人下床，款剔銀燈，開房門，照鏡整容。呼丫鬟捧水淨手。復飲香醪，再勸美酌。杯之後，西門慶告辭起身，婦人挽留不已，叮嚀頻囑。西門慶躬身領諾，謝擾不盡。相别出門，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。文嫂先開後門，呼喚玳安、琴童牽馬過來，騎上回家。街上已喝[01919]號提鈴，更深夜靜，但一天霜氣，萬籟無聲。西門慶回家，一宿無話。到次日，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，在後廳呌過該地方節級輯捕，分付：「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，王招宣府裡公，看有甚麼人勾引他，院中在何人家行走？便與我查訪出名字來，報我知道。」因向夏提刑說：「王公甚不學好，昨日他母親再央人來對我說，倒不關他這兒，只被這干光棍勾引他。今若不痛加懲治，將來引誘壞人家弟。」夏提刑道：「長官所不錯，必須該取他。」節級輯捕領西門慶鈞語，到當日果然查訪出各人名姓來，打件。到後晌時分，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，西門慶上面有孫寡嘴、祝日念、張閒、聶鉞兒、何、于寬、白回，樂婦是李桂姐、秦玉芝兒，西門慶取過筆來，把李桂[01920]姐、秦玉芝兒并老孫、祝日念名字多抹，分付：「只動這閒張等五個光棍，卽與我拿，明日早帶到衙門裡來。」衆公人應諾下去。至晚，打聽王官衆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，踢行頭，多埋伏在後門首。深更時分，剛散出來，衆公人把張閒、聶鉞、于寬、白回、何五人都拿，孫寡嘴與祝日念扒李桂姐後房去，王官兒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來。桂姐一家諕的揑兩把汗，更不知是那裡動人，白央人打聽寔信。王官躲一夜，不敢出來。李家鴇恐怕東京做公的下來拿人，到五更時分，攛掇李銘換衣服，送王官來家，節輯捕把張閒等拿在聽房，吊一夜。到次日早辰，西門慶進衙門，與夏提刑陞廳，兩邊刑杖羅列，帶人上去，每人一夾十棍，打得皮開[01921]肉綻，鮮血迸流，響聲震天，哀號慟地。西門慶囑付道：「我把你這起光棍，專一引誘人家弟在院飄風，不守本分。本當重處！今始從輕責你這幾下兒，再若犯在我手裡，家然枷號在院門首示衆。」唱令左右：「扠下去！」衆人望外金命水命，走投無命。兩位官府發放畢，正在退廳吃。夏提刑因說起：「昨日京中舍親崔中那裡來，衙中投考察本上去，還未下來哩。今日會長官，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⋯他那裡臨風近，打聽打聽消息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長官至甚明。」卽喚走差答應的上來跪下，分付：「與你五錢銀盤纏，卽去南河，拿俺兩個拜帖，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裡，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，看經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？務要打聽的寔來回報。」那人領銀、拜帖，[01922]到司房戴土范陽氊笠，結束行裝，討疋馬，長行去。兩位官府起身回家。却說張閒等從提刑院打出來，走在路上，各人省恐，更不量今日受這塲虧，那裡藥線，互相埋怨，張閒道：「莫不還是東京六黃太尉那裡下來的消息？」白回道：「不是。若是那裡消息，怎肯輕饒素放。」常言說得好：乖不過唱的，賊不過銀匠，能不過架兒。聶鉞兒一口就說道：「你每多不知道，只我猜得着。此已定是西門官府和官兒上氣，嗔請他表，故拿俺每煞氣。正是：龍闘虎，苦張。」張閑道：「列位到罷，只是苦我在下。孫寡嘴、祝麻都跟着，只把俺每頂缸。」于寬道：「你怎的說渾話！他兩個是他的朋友，若拿來跪在地下，他在上面坐着，怎生相處？」張閒道：「怎的不拿老婆？」聶鉞道：「兩個老婆[01923]都是他心上人。李家桂姐是他表，他肯拿來？休怪人，是俺每的晦氣，偏撞在這網裡。纔夏老爹怎生不言語，只是他說話？這個就出情弊顯然來。如今往李桂姐兒家尋王官去，白他打這一屁股瘡來的，腿爛爛的，便罷！問他要幾兩銀盤纏，不吃家中老婆笑話。」于是來來去去，轉彎抹角，逕入抅攔李桂姐家，門關的鐵桶相似，就是樊噲撞不開。呌半日，丫頭隔門問：「是誰？」張閒道：「是俺每，尋官兒說話。」丫頭回說：「他從那日半夜就往家去，不在這裡。無人在家中，不敢開門。」這衆人只得回來，到王招宣府宅內，逕入他客位裡坐下。王官聽衆人來尋他，諕得躲在房裡，不敢出來。半日，使出廝永定來，說：「俺爹不在家。」衆人道：「好自在性兒！不在[01924]家，往那裡去？呌不將來？」于寬道：「寔和你說罷，休推睡裡夢裡，剛纔提刑院打俺每，押將出來，如今還要他正身兒官去哩。」摟起腿來與永定瞧，教他進裡面去說此，「你打的俺每，有甚要緊！」一個都倘在板櫈上，聲疼呌喊。那王官兒越發不敢出來，只呌：「娘，怎麼樣兒？却如何救我則可？」林氏道：「我女婦人家，如何尋人情去救得！」求半日，外邊衆人等的急，要請老太太說話。那林氏不出去，只隔着屏風說道：「你每略等他等，委的在庄上，不在家。我這裡使廝呌他去。」張閒道：「老太太快使人請他來，不然，這個癤要出膿，只顧膿着不是，俺每他連累，打這一頓。剛纔老爹分付押出俺每來，要他。他若不出來，家都不得清淨，就弄的不好。」林氏聽[01925]言，連忙使廝拿出來，與衆人吃。王官諕的鬼似，逼他娘尋人情。到至急之處，林氏方纔說道：「文嫂他只認的提刑西門官府家，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，在他宅中走的熟。」王官道：「就認的提刑罷，快使廝請他來。」林氏道：「他自從你前番說他，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，怎好請，他肯來？」王官道：「好娘，如今在至急，請他來，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。」林氏便使永定兒悄悄打後門出去，請文嫂來。王官再央及他，一口聲只呌：「文媽，你認的提刑西門官府，好歹說個人情救我。」這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，說道：「舊時雖故與他宅內姑娘說媒，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？人家深宅院，不去纏他。」王官連忙跪下，說道：「文媽，你救我，自有重報，不敢有忘！那幾[01926]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，我怎去得？」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，他娘道：「罷，你替他說說罷。」文嫂道：「我獨自個去不得。叔，你衣巾着，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，你自拜他，央凂他，等我在傍再說，管情一天就。」王官道：「今他衆人在前邊催逼甚急，只怕一時被他看怎？」文嫂道：「有甚難處勾當？等我出去安撫他，再安排些酒肉、點心、水，哄他吃着。我悄悄領你從後門出去。幹回來，他令放不知道。」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，向衆人拜兩拜，說道：「太太教我出來，多上覆列位哥們，本等叔往庄上去，不在家。使人請去，便來。你每略坐坐兒。吃打受罵，連累列位。誰人不吃鹽米？等叔來，教他知遇你們。你們千差萬差，來人不差。恒屬家只要圖，上[01927]司差派，不由自己。有叔出來，一天都。」當時衆人一齊道：「還是文媽的多！你老人家早出來，就說句話，恁有南北的話兒，俺每不恁急的要不的。執殺法兒，只回不在家，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罷。你倒帶累俺每吃官棒，上司要你，假推不在家。吃酒吃肉，教人替你不成？文媽，你自曉道理的，你出來，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，破些東西兒，尋個分上兒說說，家；你不出來俺每，這情要銷徼。一個緝捕問刑衙門，平不答的就罷。」文嫂兒道：「哥每說的是。你每略坐坐兒，我對太太說，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。你每來這半日，餓。」衆都道：「還是我的文媽知人甘苦。不瞞文媽說，俺每從衙門裡打出來，黃湯兒還沒曾嘗着哩！」這文嫂走到後邊，一力攛[01928]掇，打錢銀酒，買一錢銀點心，猪羊牛肉，各切幾盤，拿將出去。一壁哄他衆人在前廳，酒肉吃着。這王官儒巾青衣，寫揭帖，文嫂領着，帶上眼紗，悄悄從後門出來，步行逕往西門慶家來。到門首，平安兒認的文嫂，說道：「爹纔在廳上，進去。文媽有甚麼說話？」文嫂遞與他拜帖，說道：「哥哥，累你替他稟稟去。」連忙問王官要錢銀，遞與他，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。西門慶手本拜帖，上寫着：「眷晚生王寀頓首百拜」。一面先呌進文嫂，問回話，然後纔開廳槅門，使廝請王官進去。廳上，左右忙掀暖簾，西門慶頭戴忠靖冠，便衣出來迎接。王衣巾進來，故意說道：「文嫂怎不早說，我褻衣在此。」便令左右：「取我衣服來。」慌的王[01929]官向前攔住：「呀，尊伯尊便，姪敢來拜𣶀?，豈敢動勞！」至廳內，王官務請西門慶轉上行禮，西門慶笑道：「此是舍下。」再不肯，西門慶居先拜下去，王官說道：「姪有罪在身，久仰欠拜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彼此少禮。」王官因請西門慶受禮，說道：「姪人家，老伯當得受禮，以恕拜遲之罪。」務讓起來，讓兩禮，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。少頃，吃，王官西門慶廳上錦屏羅列，四壁掛四軸金碧山水，座上銷着綠錦段廂嵌貂鼠椅座，地下𣰞?毺匝地，正中間黃銅四方，水磨的耀目爭輝，上面牌扁下「承恩」字，係米元章妙筆。觀覽之餘，似有邵清而寧之貌。向西門慶說道：「姪前有一，不敢奉凟尊嚴。」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，隨卽離席跪下，被西門慶一手拉住，說道：「賢契有甚話，但說何[01930]害？」這王官就說：「姪不才，誠得罪。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，寬恕姪無知之罪，完其廉耻，免令出官。則姪垂死之日，寔有再生之辛。啣結圖報，惶恐惶恐。」西門慶展開揭帖，上面有張閑等五人名字，說道：「這起光棍！我今日衙門裡已各重責發落，饒恕他，怎的央你去？」王官道：「還是要姪如此這般，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，押出他來，還要姪官。在家百般稱罵喧嚷，索要銀兩，不得安生。無處控訴，前來老伯這裡請罪。」把禮帖遞上，西門慶一，便道：「豈有是理！」因說道：「這起光棍可惡！我倒饒他，如何倒往那裡去攪擾？」把禮帖與王官收，「賢契請回，我且不留你坐。如今卽時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，容日奉招。」王官道：「豈敢。蒙老伯不棄，姪容當[01931]踵門叩謝。」千恩萬謝出門。西門慶送至門首，說：「我褻服不好送的。」那王官自出門，還帶上眼紗，廝跟隨去。文嫂還討西門慶話，西門慶分付：「休要驚動他，我這裡差人拿去。」這文嫂同王官暗暗到家，不想西門慶隨卽差一名節級，四個排軍，走到王招宣宅內，那起人正在那裡飲酒喧閙，被公人進去，不由分說都拿，帶上鐲。諕得衆人面如土色，說道：「王官幹得好！把俺每穩在你家，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。」那個排軍節級罵道：「你這廝還胡說！當甚麼？名人到老爹根前哀告，討你那命正經。」張閒道：「爹教導的是。」不一時，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，門上排軍并平安都張着手兒要錢，纔去替他稟。衆人不免脫下褶，并拿頭上簪圈下來，打發停當，方纔說進去。[01932]半日，西門慶出來坐廳，節級帶進去，跪在廳下。西門慶罵道：「我把你這起光棍，我倒將就，如何指稱我這衙門往他家?詐去？實說，詐多少錢。不說⋯」令左右：「拿拶與我着實拶起來！」當下只說聲，那左右排軍登時取五六把新拶來伺候。張閑等只顧在下叩頭，哀告道：「的並沒?詐分文財物。只說衙門中打出的每來，對他說聲，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的，的並沒需索他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該往他家去。你這起光棍，設騸良家弟，白手要錢，深可惡！旣不肯寔供，都與我帶衙門裡收監，明日嚴番取供，枷號示衆。」衆人一齊哀告，哭道：「天官爺，超生的每罷！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。休說枷號，這一送到監裡去，冬寒時月，的每都是死數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[01933]把你這光棍！我道饒出你去，都要洗心改過，務要生理。不許你挨坊靠院，引誘人家弟，詐騸財物。再拿到我衙門裡來，都活打死！」喝令：「出去罷！」衆人得個性命，往外飛跑走。正是：「敲碎玉籠飛彩鳳，頓開金鎖走蛟龍。」西門慶發衆人去，回至後房。月娘問道：「這個是王官兒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王招宣府中公。前日李桂兒他那塲，就是他。今日賊淫婦兒不改，和他纏，每月十兩銀教他包着。嗔道一向只哄着我。不想有個底脚裡人兒，告我說，教我昨日差幹的拿這干人到衙門裡去，都夾打。不想這干人到他家裡嚷賴，指望要詐他幾兩銀的情，只恐衙門中要他。他從來沒曾官，慌，央文嫂兒拿五十兩禮帖來，求我說人情。我剛纔把那起人[01934]拿來，詐發一頓，替他杜絕，再不纏他去。人家倒運，偏生出這樣不肖弟出來。你家父祖何等根基，做招宣，你入武學，放着那名兒不幹，家中去着花枝般媳婦兒⋯自東京六黃太尉姪女兒⋯不去理論，白日黑夜只跟着這夥光棍在院裡嫖弄，把他娘頭面都拿出來使。今年不上十歲，年兒的，通不成器。」月娘道：「你不曾潛胞尿看看自家。乳兒老鴉笑話猪兒足，原來燈臺不照自。你自道成器的，你吃這井裡水，無所不，清潔些甚麼兒？還要禁的人。」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。正擺上飯來吃，廝來安來報：「應爹來。」西門慶分付：「請房裡坐，我就來。」王經連忙開廳上房門，伯爵進裡面暖爐炕傍椅上坐。良久，西門慶出來，聲喏畢，就坐在炕[01935]上，兩個說話。伯爵道：「哥，你前日在謝哥那裡，怎的老早就起身？」西門慶道：「第日我還要早起，衙門中連日有勾當，考察在邇，差人東京打聽消息。我比你每閑人兒？」伯爵問：「哥，連日衙門中有沒有？」西門慶道：「那日沒有。」道：「王官兒說，哥衙門中動，把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裡，都拿的去，只走老孫、祝麻兩個，今早解到衙門裡，都打出來。衆人都往招宣府纏王官去，怎的還瞞着我不說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傻狗材，誰對你說來？你敢錯聽，敢不是我衙門裡？敢是周守府裡？」伯爵道：「守府中那裡管閑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只怕是躲中提人。」伯爵道：「不是。今早李銘對我說，那日把他一家諕的魂沒，李桂兒至今諕的這兩日睡倒，還沒[01936]曾起炕兒裡，坐怕是東京下來拿人。今早打聽，方知是提刑院動人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連日不進衙門，並沒知道。李桂兒旣賭個誓不接他，隨他拿亂去，害怕睡倒怎的？」伯爵西門慶迸着臉兒待笑，說道：「哥，你是個人？連我瞞着起來，不告我說。今日他告我說，我就知道哥的情，怎的祝麻、老孫走？一個輯衙門，有個走脫人的？此是哥打着綿羊駒䮫戰，使李桂兒家中害怕，知道哥的手段。若多拿到衙門去，彼此絕情意，多沒趣。情許一不許，如今就是老孫、祝麻，哥有幾分慚愧，此是哥明修棧道、暗度陳倉的計策。休怪我說，哥這一着做的絕！這一個呌做真人不露相，露相不是真人。若明使函，逞臉，就不是乖人兒。還是哥智謀，的多！」幾句說的[01937]西門慶撲吃的笑，說道：「我有甚麼智謀。」伯爵道：「我猜已定還有底脚裡人兒對哥說，怎得知道這等端切的？有鬼神不測之機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傻狗材，若要人不知，除非己莫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衙門中如今不要王官兒，罷？」西門慶道：「誰要他做甚麼？當初幹的打上件，我就把王官、祝麻、老孫并李桂兒、秦玉芝名字多抹，只來打拿幾個光棍。」伯爵道：「他如今怎的還纏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寔和你說罷。他指稱?詐他幾兩銀，不想剛纔親上門來拜，與我磕頭，陪不是。我還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，要枷號，他衆人再哀告，說再不敢上門纏他。王官一口一聲稱呼我是老伯，拿五十兩禮帖兒，我不受他的。他到明日還要請我，家中知謝我去。」伯爵我驚道：「真個他來[01938]哥陪不是來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莫不哄你。」因喚王經：「拿王官拜帖兒與應爹瞧。」那王經向房裡取出拜帖，上面寫着「晚生王寀頓首百拜」。伯爵，口中只是極口稱賛：「哥的所筭神妙不測！」西門慶分付伯爵：「你若看他每，只說我不知道。」伯爵道：「我曉得。機不可泄，我怎肯和他說。」坐一回，吃，伯爵道：「哥，我去罷。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摸將來，只說我沒到這裡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就來，我不出來他，只答應不在家。」一面呌將門上人來，都分付：「但是他人，只答應不在。」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，家中擺酒，不呌李銘唱曲，就疏淡。正是：「昨夜浣花溪上雨，綠楊芳草何人？」有詩證：
「誰道天台訪玉真，山不海沉沉。[01939]
侯門一入深如海，從此蕭郎是路人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94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