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行藏虛實自家知，禍福因由更問誰。
善惡到頭終有報，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閒中點檢平生，靜裡思量日所。
常把一心行正道，自然天理不相虧。」
話說西門慶李瓶兒服藥百般醫治無效，求神、問卜、發課，皆有凶無吉，無法可處。初時，李瓶兒還𨴃?䦛着梳頭洗臉，還自己下炕來坐淨桶，次後漸漸飲食減少，形容消瘦，下邊流之不止，那消幾時，把個花朵朵人兒，瘦弱的不好看，不着的炕，只在裀褥上鋪墊草紙，恐怕人進來嫌穢惡，教丫頭燒着下些香[01667]在房中。西門慶他肐膊兒瘦的銀條兒相似，守着在房內哭泣，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。李瓶兒便道：「我的哥，你還往衙門中去，只怕誤你公。我不妨，只吃下邊流的虧，若得止住不流，再把口裡放開，吃下些飲食兒，就好。你男，常絆住你，在房中守着甚麼？」西門慶哭道：「我的姐姐，我你不好，心中捨不的你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好傻，只不死，將來你攔的住那些？」道：「我要對你說，沒與你說：我不知怎的，但沒人在房裡，心中只害怕，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我跟前一般，夜裡要便夢他，恰似好時的，拏刀弄扙，和我廝嚷，孩在他懷裡，我去奪，反被他推我一交，說他那裡買房，來纏好幾遍，只呌我去。只不好對你說。」西門慶聽，說道：「人死如燈滅。這幾年，知道他[01668]往那裡去？此是你病的久，下邊流的你這神虛氣弱。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，家親外祟？我明日往吳道官廟裡，討兩道符來，貼在這房門上，看有邪祟沒有。」說話中間，走到前邊，卽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。走到路上，迎應伯爵和謝希，下頭口，因問：「你爹在家裡？」玳安道：「爹在家裡。」問：「你往那裡去？」玳安道：「的往玉皇廟討符去。」伯爵與謝希到西門慶家，因說道：「謝純聽嫂不好，諕一跳，敬來問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兩日較好些。」告訴：「身上瘦的通不相模樣。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，却怎生樣的？孩死，隨他罷，成夜只是哭，生生憂慮出病兒來。勸着不依你，教我有甚法兒處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使玳安往廟裡做甚麼去？」西門慶悉把李瓶兒房中無人害[01669]怕之，告訴一遍，「只恐有邪祟，教廝問吳道官那裡討兩道符來，貼在房中，鎮壓鎮壓。」謝希道：「哥，此是嫂神氣虛弱，那裡有甚麼邪祟魍魎來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若遣邪不難，門外五岳觀潘道士，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，極遣的好邪，有名喚何潘捉鬼，常將符水救人。哥，你差人請請他來，看看嫂房裡有甚邪祟，他就知道。你就教他治病，他治得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等討吳道官符來，看在那裡住，沒柰何，你就領廝，騎頭口，請他來。」伯爵道：「不打緊，等我去。天可憐，嫂好，我就頭着地走。」說一回話，伯爵和希吃，起身自勾當去。玳安兒討符來，貼在房中。晚間，李瓶兒還害怕，對西門慶說：「死的他剛纔和兩個人來拏我，你進來，躲出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休信邪，[01670]不防。昨日應哥說，此是你虛極。他說門外五岳觀有個潘道士，好符水治病，遣的好邪。我明日早教應哥去請他來，看你有甚邪祟，教他遣遣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請他早早來。那廝他剛纔發恨而去，明日還來拏我哩。你快些使人請去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若害怕，我使廝拏轎接吳銀兒，和你做兩日伴兒。」李瓶兒搖頭兒說：「你不要呌他，只怕誤他家裡勾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呌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？」李瓶兒點頭兒。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裡呌馮媽媽，不在，鎖門出去。對與一丈青說下：「等他來，好歹教他快來，宅內六娘呌他哩！」西門慶一面差下玳安：「明日早起，你和應伯爵往門外五岳觀請潘道士去。」俱不在話下。次日，只觀音庵王姑，跨[01671]着一盒兒粳米，十塊乳餅，一盒兒十香瓜茄來看。李瓶兒他來，連忙教迎春搊扶起來坐的，王姑道問訊，李瓶兒道：「請他坐下。王師父，你自印經時去，影邊兒通不你。我恁不好，你就不來看我看兒？」王姑道：「我的奶奶，我通不知你不好。昨日他娘使官兒到庵裡，我纔曉得的。說印經來，你不知道，我和薛姑老淫婦合一塲好氣。與你老人家印一塲經，只替他趕網兒，背地裡和印經家打一兩銀夾帳，我通沒一個錢兒。你老人家作福，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！他氣的我不好，把娘的壽日都誤，沒曾來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他各人作業，隨他罷，你休與他爭執。」王姑道：「誰和他爭執甚麼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娘好不惱你哩，說你把他受生[01672]的經都誤。」王姑道：「我的菩薩，我雖不好，敢誤他的經！在家整誦一個月受生，昨日纔圓滿。今日纔來，先到後邊他，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他一遍。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，沒甚麼，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，幾塊乳餅，與老人家吃粥兒。娘纔教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。」玉打開盒兒，與李瓶兒看，說道：「多謝你費心。」王姑道：「迎春姐，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，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。」那迎春一面收下去。李瓶兒分付迎春：「擺來與王師父吃。」王姑道：「我剛纔後邊娘屋裡吃些。煎些粥米，我看着你吃些粥兒。」不一時，迎春安放卓兒，擺四樣食，打發王姑吃。然後拿上李瓶兒粥來，一碟十香甜醬瓜茄，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，兩盞粳米粥，一雙[01673]牙快，迎春拏着，奶如意兒在旁拏着甌兒，喂半日，只呷兩口粥兒，咬一些乳餅兒，就搖頭兒不吃，教：「拏過去罷。」王姑道：「人以水食命。恁煎的好粥兒，你再吃些兒不是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得我吃的下去是怎的。」迎春便把吃的卓兒掇過去，王姑揭開被，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，諕一跳，說道：「我的奶奶，我去時你好些，如何不好，就瘦得恁樣的？」如意兒道：「可知好哩！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。爹請太醫來看，每日服藥，已是好到七八分。只因八月內哥兒着驚諕，不好，娘晝夜憂慼，那樣勞碌，連睡不得睡。實指望哥兒好，不想沒。成日着那哭，着那暗氣暗惱在心裡，就是鐵石人禁不的，怎的不把病犯？是人家有些氣惱兒，[01674]對人前分解分解，還好，娘不出語，着緊問還不說哩。」王姑道：「那討氣來？你爹疼他，你娘散他，左右是五六位娘，端的誰氣着他？」奶道：「王爺，你不知道誰氣着他？」因使綉春：「外邊瞧瞧看，關着門不曾。路上說話，草裡有人不。俺娘都因着那邊五娘一口氣，他那邊猫撾哥兒手，生生的諕出風來。爹來家，那等問着娘，只是不說。落後娘說，纔把那猫來摔殺。他還不承認，拏俺每煞氣。八月裡哥兒死，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，百般稱快。俺娘這屋裡分明聽，有個不惱的？左右背地裡氣，只是無眼淚，因此這樣暗氣暗惱，纔致這一塲病，天知道罷！娘可是好性兒，好在心裡，歹在心裡，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。有件稱心的衣裳，不等的别[01675]人有，他還不穿出來。這一家，那個不叨貼他娘些兒。可是說的，饒叨貼娘的，還背他不道是。」王姑道：「怎的不道是？」如意兒道：「相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，遇着爹在那邊歇，就過來這屋裡，和娘做伴兒。臨去，娘與他鞋面、衣服、銀，甚麼不與他？五娘還不道是。」李瓶兒聽，便嗔如意兒：「你這老婆，平白只顧說他怎的？我已是死去的人，隨他罷。天不言而自高，地不言而自卑。」王姑道：「我的佛爺，誰知道你老人家這等好心！天有眼，望下看著哩！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。」李瓶兒道：「王師父，還有甚麼好處？一個孩兒存不住，去，我如今不得命，身底下弄這等疾，就是做鬼，走一步不得個伶俐。我心裡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兒，望你到明日我死，你替我在家請[01676]幾位師父，多誦些血盆經懴，我這罪業，還不知墮多少罪業哩！」王姑道：「我的菩薩，你老人家忒多慮。天可憐，到明日假若好，是的，你好心人，龍天自有加護。」正說着，只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：「爹分付把房內收拾收拾，花舅便進來看娘，在前邊坐着哩。」王姑便起身說道：「我且往後邊走走去。」李瓶兒道：「王師父，你休要去，與我做兩日伴兒，我還和你說話哩。」王姑道：「我的奶奶，我不去。」不一時，西門慶陪花舅進來看問，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，花油道：「我不知道，昨日聽這邊官兒去說，纔曉的。明日你嫂來看你。」那李瓶兒只說一聲：「多有起動。」就把面朝裡去。花油坐一回，起身到前邊，向西門慶說道：「俺過世公公老爺在廣南鎮守，帶的那七[01677]藥，曾吃來不曾？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，用酒調五分末兒，吃下去卽止。姐他手裡有收下此藥，何不服之？」西門慶道：「這藥吃過。昨日本府胡尹來拜，我因說起此疾，他得個方兒：棕灰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，只止一日，到第日，流的比常更多。」花油道：「這個就難。姐夫，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，預他罷。明日教嫂來看他。」說畢起身，西門慶再款留不住，作辭去。奶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，只馮媽媽來到，向前道萬福，如意兒道：「馮媽媽貴人，怎的不來看看娘？昨日爹使來安兒呌你去來，說你鎖着門，往那裡去來？」馮婆道：「說不得我這苦，成日往廟裡修法。早辰出去，是直到黑，不是直到黑。來家，倘有那些張和尚、李和尚、王和[01678]尚⋯」如意兒道：「你老人家，怎的這些和尚？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裡！」那李瓶兒聽，微笑一笑兒，說道：「這媽媽，單管只撒風。」如意兒道：「馮媽媽，呌着你還不來！娘這幾日粥兒不吃，只是心內不耐煩。你剛纔來到，就引的娘笑一笑兒。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，管情娘這病就好。」馮媽媽道：「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。」笑一回，因向被窩裡摸摸他身上，說道：「我的娘，你好些兒罷。」問：「坐榪還下的來？」迎春道：「下得來倒好，前兩遭娘還𨴃?䦛，俺每搊扶着下來，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，一日回兩遍。」如意兒道：「本等沒吃甚麼食力，怎禁的這等流。」正說着，只西門慶進來，看馮媽媽，說道：「老馮，你常來這邊瞧瞧，怎的去就不來？」婆道：「我的爺，我怎不來。這兩日醃[01679]菜的時候，掙兩個錢兒，醃些菜在屋裡，遇着人家領的業障，好與他吃。不然，我那討閒錢買菜兒與他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對我說，昨日俺庄上起菜，撥兩畦與你勾。」婆道：「敢纏你老人家？」說畢，老馮過那邊屋裡去。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，迎春在旁薰熱芸香，西門慶便問：「你今日心裡覺怎樣？」問迎春：「你娘早辰吃些粥兒不曾？」迎春道：「吃的倒好！王師父送乳餅蒸來，娘只咬一些兒，呷不上兩口粥湯，就丟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剛纔應哥、廝門外請那潘道士，不在。明日我教來保騎頭口再請去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上緊着人請去。那廝但合上眼，只在我根前纏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此是你神弱。只把心放正着，休要疑影他。管情請他，替你把這那祟遣遣，再服他些藥[01680]兒，管情你就好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的哥哥，奴已是得這個拙病，那裡好甚麼？若好，只除非再與兩世人是的。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，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，死是做夫妻一塲，誰知到今十七歲，先把寃家死，奴沒造化，這般不得命，拋閃你去。若得再和你相逢，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。」說着，一把拉着西門慶手，兩眼落淚哽咽，再哭不出聲來。那西門慶亦悲慟不勝，哭道：「我的好姐姐，你有甚話，只顧說。」兩個正在屋裡哭，忽琴童兒進來，說：「荅應的稟爹：明日十五衙門裡拜牌，畫公座，發放，爹去不去？班頭好伺候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明日不得去。拏我帖兒回你夏老爹，自家拜牌罷。」琴童應諾去。李瓶兒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依我還往衙門去，休要誤，你公要緊。[01681]我知道幾時死，還早哩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在家守你兩日兒，其心安忍？你把心來放開，不要只管多慮。剛纔他花舅和我說，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，沖你沖，管情你就好。」李瓶兒點頭兒，便道：「罷，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錢，將就使十來兩銀，買副熟料材兒，把我埋在先頭娘墳旁，只休把我燒化，就是夫妻之情。早晚我就搶些漿水，方便些。你惹多人口，往後還要過日哩。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，聽如刀剜肝膽，劍挫身心相似，哭道：「我的姐姐，你說的是那裡話！我西門慶就窮死，不肯虧負你。」正說着，只月娘親自拏着一盒兒鮮蘋菠進來，說道：「李姐，他娘那裡送蘋菠兒來與你吃。」因令迎春：「你洗淨，拏刀兒切塊來你娘吃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多謝他娘[01682]掛心。」不一時，迎春旋去皮兒，切，用甌兒盛貯。西門慶與月娘在旁看着，拈喂一塊，與他放在口內，只嚼些味兒，還吐出來。月娘恐怕勞碌他，安頓他面朝裡就睡。西門慶與月娘都出來外邊商議，月娘便道：「李姐我看他有些沉重，你不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來，預着他？直到那臨時到節熱亂，亂不出甚麼好板來，馬捉老鼠一般，不是那幹營生的道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今日花哥是這般說。適纔我略與他題題兒，他分付：『休要使多錢，將就擡副熟板兒罷。你惹多人口，往後還要過日。』倒把我心這一會。我說亦發請潘道士來看他，看板去罷？」月娘道：「你看沒分曉！一個人的形脫，關口都鎖住，勺水不進來，還妄想指望好？咱一壁打鼓，一壁磨旗。幸[01683]的他若好，把棺材就捨與人，不値甚麼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是恁說⋯」同月娘到後邊，使廝呌將賁四來，在廳上問他：「誰家有好材板，你和姐夫兩個拏銀看一副來。」賁四道：「街上陳千戶家新到幾副好板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有好板⋯」卽令陳經濟：「你後邊問你娘要四錠銀來，你兩個看去。」那陳經濟少頃取五錠元寶出來，同賁地傳去，直到後晌，纔來回話，西門慶問：「怎的這咱纔來？」他人回說：「到陳千戶家，看幾副板，都中等，價錢不合。回來到路上，撞喬親家爹，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，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，預他老夫人的。兩副桃花洞，他使一副，只剩下這一副，牆磕、底葢、堵頭俱全，共五塊，定要百七十兩銀。喬親家爹同俺每[01684]過去看，板是無比的好板。喬親家與做舉人的講半日，只退五十兩銀。不是明年上京會試，用這幾兩銀，便還捨不得賣這副板。還看咱這裡要，别人家，定要百五十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是你喬親家爹主張，兌百十兩擡來罷，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。」陳經濟道：「他那裡收咱十五十兩，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就是。」一面問月娘要出七十兩雪花銀，人去。比及黃昏時分，只許多閒，用紅氊條裹着，擡板進門，放在前廳天井內，打開，西門慶觀看，果然好板！隨卽呌匠人來鋸開，裡面噴香，每塊五寸厚，尺五寸寬，七尺五寸長。與伯爵觀看，滿心歡喜，向伯爵道：「這板看得過？」伯爵不住只顧喝采不已，說道：「原說是姻?板。抵一物，人還有[01685]一主。嫂嫁哥一塲，今日暗受這副材板，勾！」分付匠人：「你用心，只要做的好，你老爹賞你五兩銀。」匠人道：「人知道。」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脚，連夜儧造棺槨不題。伯爵囑來保：「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，他若來，就同他一荅兒來，不可遲滯。」說畢，陪西門慶晚夕在前廳看着做材，到一更時分，纔家去，西門慶道：「明日早些來，只怕潘道士來的早。」伯爵道：「我知道。」作辭出門去。却說老馮與王姑，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裡相伴。只西門慶前邊散，進來看視，要在屋裡睡，李瓶兒不肯，說道：「沒的這屋裡齷齷齪齪的，他每都在這裡，不方便，你往别處睡去罷。」西門慶王姑都在這裡，遂過那邊金蓮房中去。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，上拴，教迎春點着燈，打開箱，取出幾[01686]件衣服銀飾來，放在旁邊。先呌過王姑來，與他五兩一錠銀，一疋紬，「等我死後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，與我誦血盆經懴。」王姑道：「我的奶奶，你忒多慮，天可憐，你只怕好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只收着，不要對娘說，我與你銀，只說我與你這疋紬做經錢。」王姑道：「我理會。」于是把銀和紬接過來。喚過馮媽媽來，向枕頭邊拏過四兩銀，一件白綾襖，黃綾裙，一根銀掠兒，遞與他，說道：「老馮，你是個舊人，我從兒你跟我到如今。我如今死去，甚麼，這一套衣服并這件首飾兒，與你做一念兒。這銀你收着，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。你放心那房，等我對你爹說，你只顧住着，只當替他看房兒，他莫不就攆你不成！」馮媽媽一手接銀和衣服，倒身下[01687]拜，哭的說道：「老身沒造化！有你老人家在一日，與老身做一日主兒。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，那裡着？」李瓶兒呌過奶如意兒，與他一襲紫紬襖兒，藍紬裙，一件舊綾披襖兒，兩根金頭簪，一件銀滿冠兒，說道：「是你奶哥兒一塲。哥兒死，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，實指望我在一日，占用你一日，不想我死去。我還對你爹和你娘說，到明日我死，你娘生哥兒，不打發你出去，就教接你的奶兒罷。這些衣物與你做一念兒，你休要抱怨。」那奶跪在地下，磕着頭，哭道：「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，娘自來沒曾氣兒呵着媳婦，還是媳婦沒造化，哥兒死，娘這般病的不得命。好歹對娘說，媳婦男沒，死活只在爹娘這裡荅應，[01688]出去投奔那裡？」說畢，接衣服首飾，磕頭起來，立在旁邊，只顧揩眼淚。李瓶兒一面呌過迎春、綉春來，跪下，囑付道：「你兩個是⋯你從兒在我手裡荅應一塲，我今死去，顧不得你每。你每衣服都是有的，不消與你。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，兩枝金花兒，做一念兒。那丫頭迎春，已是他爹收用過的，出不去，我教與你娘房裡拘管着。這丫頭綉春，我教你娘尋家兒人家，你出身去罷，省的觀眉說眼，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的奴才。我死，就出樣兒來，你伏侍别人，還相在我手裡那等撒嬌撇痴，好罷，歹罷，誰人容的你？」那綉春跪在地下，哭道：「我娘，我就死不出這個門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看傻丫頭，我死，你在這屋裡伏侍誰？」綉春道：「我守着娘的[01689]靈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就是我的靈，供養不久，有個燒的日，你少不的還出去。」綉春道：「我和迎春都荅應娘。」李瓶兒道：「這個罷。」這綉春還不知甚麼，那迎春聽李瓶兒囑付他，接首飾，一面哭的言語說不出來。正是：「流淚眼觀流淚眼，斷腸人送斷腸人。」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付。到天明，西門慶走進房來，李瓶兒問：「買我的棺材來沒有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從昨日就擡板來，在前邊做材哩。且沖你沖，你若好，情愿捨與人罷。」李瓶兒因問：「是多少銀買的？休要使那枉錢，往後不過日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沒多，只給百十兩來銀。」李瓶兒道：「還多。預下，與我放着。」那西門慶說回出來，前邊看着做材去。只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，看他十分沉重，便問道：「李[01690]姐，你心裡却怎樣的？」李瓶兒揝着月娘手，哭道：「娘，我好不成。」月娘亦哭道：「李姐，你有甚麼話兒，娘在這裡，你和俺兩個說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奴有甚話說，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，沒曾虧我。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。不想我的命苦，先把個寃家沒，如今不幸我得這個拙病死去。我死之後，房裡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，那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，教他往娘房裡伏侍娘，丫頭，娘若要使喚，留下；不然，尋個單夫獨妻，與人家做媳婦兒去罷，省的教人罵沒主的奴才，是他伏侍奴一塲。奴就死口眼閉。奶如意兒，再不肯出去，娘看着奴分上，是他奶孩兒一塲，明日娘十月已滿，生下哥兒，就教接他奶兒罷。」月娘道：「李姐，你放寬心，都在俺兩個[01691]身上。說凶得吉，你若有些山高水低，迎春教他伏侍我，綉春教他伏侍娘罷。如今娘房裡丫頭不老實做活，早晚要打發出去，教綉春伏侍他罷。奶如意兒，旣是你說他沒頭奔，咱家那裡占用不下他來。就是我有孩沒孩，到明日配上個廝，與他做房家人媳婦罷。」李嬌兒在旁便道：「李姐，你休只要顧慮，一切都在俺兩個身上。綉春到明日過你的，我收拾房內伏侍我，等我擡舉他就是。」李瓶兒一面教奶和兩個丫頭過來，與人磕頭，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。不一時，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孫雪娥都進來看他，李瓶兒都留幾句姊妹仁義之言，不必細記。落後待的李嬌兒、玉樓、金蓮衆人都出去，獨月娘在屋裡守着他，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，說道：「娘到[01692]明日好生看養着，與他爹做個根蒂兒，休要似奴心粗，吃人暗筭。」月娘道：「姐姐，我知道。」看官聽說：自這一句話，就感觸月娘的心來。後次西門慶死，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，就是想着李瓶兒臨終這句話。正是：「惟有感恩并積恨，千年萬載不成塵。」正說話中間，只琴童分付房中收拾焚下香，五岳觀請潘法官來。月娘一面看着，教丫頭收拾房中乾淨，伺候淨淨水，焚下百合真合。月娘與衆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裡聽覷。不一時，只西門慶領那潘道士進來。怎生形相？但：
「頭戴雲霞五岳觀，身穿皂布短褐袍，腰繫雜色綵絲縧，背上橫紋古銅劍，兩隻脚穿雙耳麻鞋，手執五明降鬼扇。八字眉，兩個杏眼；四方口，一道落腮鬍。威儀凜凜，相貌堂堂。若非[01693]霞外雲遊客，定是蓬萊玉府人。」
只進入角門，剛轉過影壁，恰走到李瓶兒房穿廊臺基下。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，似有呵叱之狀，爾語數四，方纔左右揭簾進入房中，向病榻而至。運雙睛，努力似慧通神目一視，仗劍手內，搯指步罡，念念有辭，早知其意。走出明間，朝外設下香案。西門慶焚香，這潘道士焚符，喝道：「直日神將，不來等甚？」噀一口法水去，一陣狂風所過，一黃巾力士現于面前，但：
「黃羅抹額，紫綉羅袍。獅蠻帶緊束狼腰，豹皮裩牢拴虎體。常遊雲路，每歷罡風。洞天福地片時過，岳瀆酆都撚指到。業龍作孽，向海底以擒來；妖魅殃，劈山穴而提出。玉皇殿上，稱符使之名；北極車前，立有天丁之號。常在壇前護法，每來[01694]世上降魔。胸懸雷部赤銅牌，手執宣花金蘸斧。」
那位神將拱立階前，言：「召吾神那廂使令？」潘道士便道：「西門氏門中李氏陰人不安，投告于我案下。汝卽與我拘當坊土地，本家六神，查考有何邪祟，卽與我擒來，毋得遲滯！」言訖，其神不。須臾，潘道士瞑目變神，端坐于位上，據案擊令牌，恰似問之狀，久久乃止。出來，西門慶讓至前邊捲棚內，問其所以，潘道士便說：「此位娘，惜乎宿世寃愆所訴于陰曹，非邪祟，不可擒之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法官，可解禳得麼？」潘道士道：「寃家債主，須得本人可捨則捨之，雖陰官亦不能強。」因西門慶禮貌虔切，便問：「娘年命若干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屬羊的，十七歲。」潘道士道：「罷，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，看他命燈何如。」西門慶問：「幾時祭？用[01695]何香紙祭物？」潘道士道：「就是今晚五更正時，用白灰界畫，建立燈壇，以黃絹圍之，鎮以生辰壇斗，祭以五穀棗湯，不用酒脯，只用本命燈十七盞，上浮以華葢之儀，餘無他物。壇內俯伏行禮，貧道祭之，雞犬皆關去，不可入來打攪。可齋戒青衣在內。」這西門慶都一一辦停當，就不敢進入。在房中，沐浴齋戒，換淨衣。那日留應伯爵不家去，陪潘道士吃齋饌。到更天氣，建立燈壇完，潘道士高坐在上，下面就是燈壇，按青龍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，上建台華葢，周列十官辰；下首纔是本命燈，共合十七盞。先宣念投詞，西門慶穿青衣，俯伏階下。左右盡皆屏去，再無一人在左右。燈燭熒煌，一齊點將起來。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髮來，仗劍，口中念念有詞，望天罡取真[01696]炁，布步訣躡瑤壇。正是：「信焚香界合，一聲令下一聲雷。」但晴天星明朗燦，忽然一陣地黑天昏。捲棚四下皆垂着簾幙，須臾，起一陣怪風所過，正是：
「非干虎嘯，豈是龍吟。彷彿入戶穿簾，定是摧花落葉。推雲出岫，送雨川。鴈迷失伴作哀鳴，鷗鷺驚群尋樹杪。嫦娥急把蟾宮閉，列空中呌故人。」
風所過次，一陣冷氣來，把李瓶兒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盡，惟有一盞復明，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，一個白衣人領着兩個青衣人，從外進來，手裡持着一紙文，呈在法案下，潘道士觀看，却是地府勾批，上面有顆印信，諕的慌忙下法座來，向前喚起西門慶來，如此這般，說道：「官人，請起來罷！娘[01697]已是獲罪于天，無所禱。本命燈巳滅，豈可復救乎？只在旦夕之間而已。」那西門慶聽，低首無語，滿眼落淚，哭泣哀告：「萬望法師搭救則個。」潘道士道：「定數難逃，難以搭救。」就要告辭。西門慶再款留：「等天明早行罷。」潘道士道：「出家人草行露宿，山栖廟止，自然之道。」西門慶不復強之，因令左右捧出布一疋，白金兩，作經襯錢，潘道士道：「貧道奉行皇天至道，對天盟誓，不敢貪受世財，取罪不便。」推讓再四，只令童收布疋，作道袍穿，就作辭而行，囑付西門慶：「今晚官人却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，恐禍及汝身，慎之，慎之！」言畢，送出門，拂袖而去。西門慶到捲棚內，看着收拾燈壇，沒救星，心中甚慟，向伯爵坐的，不覺眼淚出，伯爵道：「此乃各人稟的壽數，到此地位，強求不得，[01698]哥少要煩惱。」因打四更時分，說道：「哥，你辛苦，安歇安歇罷。我且家去，明日再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教廝拏燈籠送你去。」卽令來安取燈，送伯爵出去，關上門進來。那西門慶獨自一個，坐在房內，掌着一枝蠟燭，心中哀慟，口裡只長吁氣，尋思道：「法官戒我休往房裡去，我怎坐忍得？寧可我死罷，須得廝守着，和他說句話兒。」于是進入房中，李瓶兒面朝裡睡，聽西門慶進來，翻過身來，便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怎的就不進來？」因問：「那道士點的燈怎麼說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放心，燈上不妨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還哄我哩！剛纔那廝領着兩個人，來在我根前閙一回，說道：『你請法師來遣我，我已告准在陰司，決不容你！』發恨而去，明日便來拏我。」西門慶聽，兩淚交流，放聲[01699]哭道：「我的姐姐，你把心來放正着，休要理他。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，誰知你拋閃我去，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，倒沒這等割肚牽腸！」那李瓶兒雙手摟抱着西門慶脖，嗚嗚咽咽，悲哭半日，哭不出聲，說道：「我的哥哥，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，誰知奴家今日死去。趁奴不閉眼，我和你說幾句話兒：你家，孤身無靠，沒幇手，凡斟酌，休要那一沖性兒。娘等，你少要虧他的。他身上不方便，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，庶不散你家。你居着個官，今後少要往那裡去吃酒，早些兒來家，你家要緊。比不的有奴在，還早晚勸你。奴若死，誰肯只顧的苦口說你？」西門慶聽，如刀剜心肝相似，哭道：「我的姐姐，你所言我知道。你休掛慮我！我西門慶那世裡[01700]絕緣短倖，今世裡與你夫妻不到頭？疼殺我！天殺我！」李瓶兒說：「迎春、綉春之，奴已和他娘說來，到明日我死，把迎春伏侍他娘，那丫頭，他娘已承攬他。房內無人，便教伏侍娘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的姐姐，你沒的說！你死，誰人敢分散你丫頭？奶不打發他出去，都教他守你的靈。」李瓶兒道：「甚麼靈？回個神主，過五七兒，燒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的姐姐，你不要管他。有我西門慶在一日，供養你一日。」兩個說話之間，李瓶兒催促道：「你睡去罷，這咱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睡，在這屋裡守你守兒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死還早哩。這屋裡穢惡，薰的你慌。他每伏侍我不方便。」西門慶不得已，分付丫頭：「仔細看守你娘。」往後邊上房裡，對月娘說，悉把祭燈不濟之，告訴一遍：「剛纔我[01701]到他房中，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。天可憐，只怕還熬出來，不得。」月娘道：「眼眶兒塌，嘴唇兒乾，耳輪兒焦，還好甚麼？只在早晚間。他這個病，是恁伶俐，臨斷氣還說話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來咱家這幾年，，沒曾惹一個人。且是好個性格兒，不出語，你教我捨得他那些兒？」題起來，哭，月娘亦止不住落淚。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。且說李瓶兒喚迎春、奶：「你扶我面朝裡略倒倒兒。」因問道：「天有多咱時分？」奶道：「雞還未呌，有四更天。」呌迎春替他鋪墊身底下草紙，搊他朝裡，葢被停當，睡。衆人都熬一夜，沒曾睡。老馮與王姑都已先睡。那邊屋裡鎖着，迎春與綉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鋪，那裡剛睡倒，沒半個時辰，正在睡思昏沉[01702]之際，夢李瓶兒下炕來，推迎春一推，囑付：「你每看家，我去。」忽然驚醒，卓上燈尚未滅，向床上視之，還面朝裡，摸摸，口內已無氣矣。不知多咱時分，嗚呼哀哉，斷氣身亡。可惜一個美色佳人，都化作一塲春夢。正是：「閻王教你更死，怎敢留人到五更？」迎春慌忙推醒衆人，點燈來照，果然沒氣兒，身底下流血一𥦠?。慌手脚，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，西門慶聽李瓶兒死，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，奔到前邊，揭起被，但面容不改，體尚微温，脫然而逝，身上止着一件紅綾抹胸兒。這西門慶不顧的甚麼身底下血漬，兩隻手抱着他香腮親着，口口聲聲只呌：「我的沒救的姐姐，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！你怎的閃我去？寧可教我西門慶死罷，我不久活于世，平白[01703]活着做甚麼！」在房裡離地跳的有尺高，放聲號哭，吳月娘亦搵淚哭涕不止。落後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孫雪娥，合家丫鬟、養娘，都擡起房來一般，哀聲動地哭起來。月娘向李嬌兒、孟玉樓道：「不知晚夕多咱死，恰好衣服兒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。」玉樓道：「娘，我摸他身上還温温兒的，纔去不多回兒，咱不趁熱脚兒不替他穿上衣裳，還等甚麼？」月娘因西門慶搕伏在他身上，撾臉兒那等哭，只呌：「天殺我西門慶！姐姐，你在我家年光景，一日好日沒過，都是我坑陷你！」月娘聽，心中就有些不耐煩，說道：「你看韶刀！哭兩聲兒，去開手罷。一個死人身上，沒個忌諱，就臉撾着臉兒哭，倘忽口裡惡氣撲着你是的，他沒過好日，誰過好日來？[01704]人死如燈滅，半晌時不借。留的住他倒好！各人壽數到，誰人不打這條路兒來？」因令李嬌兒、孟玉樓：「你兩個拏鑰匙，那邊屋裡尋他裝防的衣服出來，咱與他眼看着，與他穿上。」呌：「六姐，咱兩個把這頭來整理整理。」西門慶向月娘說：「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，與他穿去。」月娘分付李嬌兒、玉樓：「你尋他新裁的紅段遍地錦襖兒，柳黃遍地金裙，併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紬粧花衫，翠藍寬拖裙，并新做的白綾襖，黃紬裙出來罷。」當下迎春拏着燈，孟玉樓拏鑰匙，開床屋裡門，白步床上的第個描金箱裡，都是新做的衣服，揭開箱葢，玉樓、李嬌兒尋半日，尋出套衣裳來，尋出件綁襯身紫綾襖兒，一件白紬裙，一件紅衣兒，白綾女襪兒，粧花[01705]膝庫腿兒。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裡，與月娘瞧，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，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鴉青手帕，旋轉停當。李嬌兒因問：「尋雙甚麼顏色鞋，與他穿去？」潘金蓮道：「姐姐，他心裡只愛穿那雙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，只穿沒多兩遭兒，倒尋那雙鞋出來，與他穿去罷。」吳月娘道：「不好，倒沒的穿上陰司裡，好教他跳火炕？你把前日門外往他嫂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，是扣的鸚鵡摘桃鞋，尋出來與他裝挷去罷。」這李嬌兒聽，走來向他盛鞋的四個猫金箱兒⋯約百十雙鞋，翻遍都沒有。迎春說：「俺娘穿來，只放在這裡，怎的沒有？」走來廚下問綉春，綉春道：「我看娘包放在箱坐廚裡。」扯開坐廚尋，還有一包，都是新鞋，尋[01706]出來。衆人七手八脚，都裝挷停當。西門慶率領衆廝，在廳上收捲畫，圍上幃屏，把李瓶兒用板門擡出，停于正寢。下鋪錦褥，上覆紙被。安放几筵香案，點起一盞隨身燈來。專委兩個廝在旁侍奉，一個打磬，一個炷紙。一面使玳安：「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。」月娘打點出裝挷衣服來，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，只留炕屋裡，交付與丫頭養娘。那馮媽媽沒主兒，哭的個鼻頭，兩個眼淚。王姑且口裡喃喃吶吶，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、藥師經、解寃經、楞嚴經，并悲中道神呪，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。西門慶在前廳手拘着胸膛，由不的撫屍動，哭哭，把聲都呼啞。口口聲聲，只呌：「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！不要⋯」比及亂着，雞就呌。玳安請徐先生[01707]來，向西門慶施禮，說道：「老爹煩惱，奶奶沒，在于甚時候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因此時候不真。睡下之時，已打四更。房中人都困倦睡熟，不知多咱時分沒。」徐先生道：「此是第幾位奶奶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乃是第六的妾，生個拙病，淹淹纏纏，這些時。」徐先生道：「不打緊。」因令左右掌起燈來，廳上揭開紙被觀看，手搯丑更，說道：「正當五更點徹，還屬丑時斷氣。」西門慶卽令：「取筆硯，請徐先生批。」這徐先生向燈下打開青囊，取出萬年曆通來觀看，問姓氏并生時八字，批將下來：「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䘮。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，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時。今日丙，月令戊戌，犯天地往亡日，重䘮之日，煞高一丈，向西南方而去，遇太歲煞沖迎斬之局，避本家，忌哭聲，[01708]成服後無妨。入殮之時，忌龍、虎、雞、蛇四生人外，親人不避。」吳月娘使出玳安來，教徐先生看看黑上，往那方去。這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觀看，說道：「今日丙日，乃是己丑時死者。上應寶瓶宮，下臨齊地。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，打死懷胎母羊，今世女人，屬羊。稟性柔婉，自幼陰謀之。父母雙亡，六親無靠。先與人家作妾，受娘氣；及至有夫主，不相投，犯刑六害；中年雖招貴夫，常有疾病，比肩不和，生夭亡。主生氣疾，肚腹流血而死。前九日魂去，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女，艱難不能度日；後躭閣至十歲，嫁一富家，老少不對；中年享福，壽至四十歲，得氣而終。」看畢黑，衆婦女聽，皆各嘆息。西門慶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。徐先生請問：「老[01709]爹，停放幾時？」西門慶哭道：「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？須放過五七纔好。」徐先生道：「五七裡沒有安葬日期。倒是四七裡，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，十月辛丑巳時安葬，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。到十月十日發引，再沒那移。」徐先生當寫殄榜，葢伏死者身上，向西門慶道：「十九日辰時殮，一應之物，老爹這裡下。」于是剛打發徐先生出門，天已發曉。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舅，然後分班差家下入各親眷處報䘮，使人往衙門中給假，在家整理䘮。使玳安往獅街取十桶瀼紗漂白，十桶生眼布來，教趙裁顧許多裁縫，在西廂房先顧人造幃幕、帳、卓圍，并入殮衣衾纏帶。各房裡女人衫裙，外邊廝伴當，每人都是白唐[01710]巾，一件白直裰。兌一百兩銀，教賁四往門外店裡摧十桶魁光麻布，百疋黃絲孝絹。一面教撘匠在天井內，撘五間棚。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兒來，心中忽然想起忘與他傳神，呌過來保來問：「那裡有寫真好畫師，尋一個傳神？我就把這件忘！」來保道：「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，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，革退來家，他傳的好神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他在那裡住？快與我請來。」這來保應諾去。西門慶熬一夜沒睡的人，前後亂一五更，心中着悲慟，神思恍亂，只是沒好氣，罵丫頭，踢廝，守着李瓶兒屍首，由不的放聲哭呌。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。吳月娘正和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在帳後，打夥兒分散各房裡丫頭并家[01711]人媳婦，看西門慶只顧哭起來，把喉音呌啞，問他，與不吃，只顧沒好氣，月娘便道：「你看恁勞叨！死死，你沒的哭的他活？哭兩聲，丟開手罷，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。兩夜沒睡，頭沒梳，臉還沒洗，亂恁五更，黃湯辣水還沒嚐着，就是鐵人禁不的。把頭梳，出來吃些甚麼，還有個主張。好身，一時摔倒，却怎樣兒的？」玉樓道：「他原來還沒梳頭洗臉哩？」月娘道：「洗臉倒好。我頭裡使廝請他後邊洗臉，他把廝踢進來，誰再問他來！」金蓮接過來道：「你還沒，頭裡進他屋裡尋衣裳，教我是不是，倒好意說他：『都相恁一個死，你恁般起來，把骨禿肉兒沒。你在屋裡吃些甚麼兒，出去再亂不遲。』他倒把眼睜紅的，罵我：『狗攮的淫婦，管你甚麼！』[01712]我如今鎮日不教狗攮，却教誰攮哩？恁不合理的行貨，只說人和他合氣。」月娘道：「熱突突死，怎麼不疼？你就疼還放心裡，那裡就這般顯出來。人死，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，就口撾着那口那等呌喚，不知甚麼張致。吃我說兩句，他可可兒來年沒過一日好日，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？」孟玉樓道：「娘不是這等說。李姐倒罷，沒甚麼。倒吃他爹恁等九格的。」金蓮道：「他得過好日，那個偏受用着甚麼哩？都是一個跳板兒上人。」正說着，只陳經濟手裡拿着九疋水光絹，「爹說教娘每剪各房裡手帕，剩下的與娘每做裙。」月娘收絹，便道：「姐夫，去請你爹進來扒口飯。這咱七八待晌午，他水還沒嚐着哩。」經濟道：「我是不敢請他，裡頭廝請他吃飯，差些沒一[01713]脚踢殺。我惹他做甚麼？」月娘道：「你不請他，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。」良久呌過玳安來，說道：「你爹還沒吃飯，哭這一日。你拿上飯去，趁温先生在，陪他吃些兒。」玳安道：「請應爹和謝爹去，等他來時，娘這裡使人拿飯上去，消不的他幾句言語兒，管情爹就吃飯。」月娘道：「硶說嘴的囚根，你是你爹肚裡蛔蟲？俺每這幾個老婆，倒不如你？你怎的就知道他兩個來纔吃飯？」玳安道：「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，酒席兒，那遭少他兩個？爹錢，他是錢；爹星，他是星。爹隨問怎的着惱，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，爹就眉花眼笑的。」說一回，棋童兒請應伯爵、謝希人來到，進門撲倒靈前地下，哭半日，只哭：「我的有仁義的嫂！」被金蓮和玉樓罵道：「賊油嘴的[01714]囚根，俺每都是沒仁義的？」人哭畢，扒起來，西門慶與他回禮，兩個哭，說道：「哥，煩惱，煩惱！」一面讓至廂房內，與温秀才敘禮坐下。先是伯爵問道：「嫂甚時候歿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正丑時斷氣。」伯爵道：「我到家已是四更多。房下問我，我說：『看陰隲，嫂這病已在七八。』不想剛睡就做一夢，夢哥使官兒來請我，說家裡吃慶官酒，教我急急來到。哥兒穿着一身紅衣服，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，說：『一根拆。』教我瞧半日，對哥說：『可惜，這拆是玉的，完全的倒是硝石。』哥說：『兩根都是玉的。』俺兩個正睡着，我就醒。教我說此夢做的不好，房下我只顧咂嘴，便問：『你和誰說話？』我道：『你不知，等我到天曉告訴你。』等到天明，只官兒到，戴着白，教我只顧跌[01715]脚，果然哥有孝服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前夜做恁個夢，和你這個一樣兒。夢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六根簪兒，內有一根?拆。我說：『可惜兒的。』教我夜裡告訴房下，不想前邊斷氣，好不睜眼的天，撇的我真好苦！寧可教我西門慶死，眼不就罷。到明日一時半霎想起來，你教我怎不心疼？平時我沒曾虧欠人，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！先是一個孩兒沒，今日他長伸脚去，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？雖有錢過比斗，成何用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這話就不是。我這嫂與你是那樣夫妻，熱突突死，怎的不心疼？爭耐你惹的家，居着前程，這一家太山似靠着你。你若有好歹，怎麼得！就是這些嫂都沒主兒，常言：『一在在，一亡亡。』哥，你聰明，[01716]你伶俐，何消兄弟每說。就是嫂他青春年少，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，成服，令僧道念幾卷經，發送葬，埋在墳裡，哥的心盡，是嫂一塲的，再還要怎樣的？哥，你且把心放開。」當時被伯爵一席話，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，茅塞頓開，不哭。須臾，拿上來吃，便喚玳安：「後邊說去，看飯來，我和你應爹、温師父、謝爹吃。」伯爵道：「哥原來還未吃飯哩？」西門慶道：「自後你去，亂一夜，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還不吃飯，這個就糊突。常言道：『寧可折本，休要饑損。』孝經上不說的：『教民無以死生，毀不滅性。』死的自死，存者還要過日。哥要做個張主。」正是：「數語撥開君路，片言題醒夢中人。」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717]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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