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綉幃寂寂思懨懨，萬種新愁日夜添。
一鴈呌群秋度塞，亂蛩吟苦月當簷。
藍橋失路悲紅線，金屋無人下翠簾。
何似湘江江上竹，至今猶被淚痕沾。」
話說當日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，吃的酩酊醉，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，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家火，聽西門慶往後邊去，慌的兩步做一步走。先前郁姐正在他炕上坐的，一面攛掇他往月娘炕屋裡，和玉簫、玉一處睡去。原來孫雪娥在後邊，住着一明兩暗間房，一間床房，一間炕房。西門慶[01509]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。聽今日進來，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，安頓中間椅上坐的，一面在房中揩抹涼蓆，收拾床鋪，薰香澡牝，走來遞與西門慶吃，攙扶進房中，上床脫靴解帶，打發安歇。一宿無話。到次日廿八，乃西門慶正生日。剛燒畢紙，只韓道國後生胡秀到門首，下頭口，左右稟報與西門慶，西門慶呌胡秀到廳上，磕頭，問他：「貨船在那裡？」這胡秀遞上帳，悉把韓叔在杭州置一萬兩銀段絹貨物，今直抵臨清鈔關，缺少稅鈔銀兩，方纔納稅起脚，裝載進城。這西門慶一面看帳，心中喜，分付棋童：「看飯與胡秀吃，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去。」不一時，胡秀吃畢飯去。西門慶進來對吳月娘說：「如此這般，韓夥計貨船到臨清，[01510]使後生胡秀送帳上來。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打掃，卸到那裡，尋夥計收拾，裝廂土庫，開舖發賣。」月娘聽，便說：「你上緊尋着，不早，還要慢慢的！」西門慶道：「如今等應哥來，我就對他說，教他上緊尋覓。」時應伯爵來，西門慶在廳上陪着他坐，對他說：「韓夥計杭州貨船到，缺少個夥計發賣。」伯爵就說：「哥，恭喜！今日華誕的日，貨船到，決增十倍之利，喜上加喜！哥若尋賣手，不打緊，我有一相識，却是父交往的朋友，原是這段行賣手，連年運拙，閒在家中。今年纔四十多歲，正是當年。眼力看銀水，是不消說，寫筭皆精，會做買賣。此人姓甘，名潤，字出身，在石橋兒巷住，倒是自己房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若好，你明日請他我。」正說着，只李銘、吳惠、鄭奉個先來，[01511]扒在地下磕頭，起來旁邊跕立。不一時，雜耍樂工都到，廂房中打發吃飯。就把卓擺下，與李銘、吳惠、鄭奉個同吃。只荅應的節級拏票來回話：「的呌唱的，止有鄭愛月兒不到。他家鴇說，收拾纔待來，被王皇親家人攔的往宅裡唱去。的只呌齊香兒、董嬌兒、洪四兒個，收拾便來。」西門慶聽他不來，便道：「胡說！怎的不來？」便呌過鄭奉問：「怎的你妹我這裡呌他不來？果係是被王皇親家攔去？」那鄭奉跪下便道：「的另住，不知道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？敢量我就拏不得來？」便呌玳安兒近前分付：「你多帶兩個排軍，就拏我個侍生帖兒，到王皇親家宅內，你王老爹，就說是我這裡請幾位人吃酒，這鄭月兒荅應下兩日，好歹放[01512]他來。倘若推辭，連那鴇都與我鎖，墪在門房兒裡。這等可惡，呌不得來就罷！」一面呌鄭奉：「你跟去！」那鄭奉不敢不去，走出外邊來，央及玳安兒，說道：「安哥，你進去，我在外邊等着罷。一定是王老爹府裡叫，怕不的還沒收拾去哩。有累安哥，若是沒動身，看怎的將就教他好好的來罷。」玳安道：「若果然往王家宅裡去，等我拏帖兒討去。若是在家藏着，你進去對他媽說，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。俺就與你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，爹就罷。你每不知道性格，他從夏老爹宅定下，你不來，他可知惱哩！」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。玳安同兩個排軍，一名節級，後邊去着。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、鄭奉去，因向伯爵道：「這個淫婦兒，這等可惡！在别人家唱，我這裡呌他不[01513]來。」伯爵道：「行貨，他曉的甚麼？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倒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，呌他來唱兩日試他，倒這等可惡。」伯爵道：「哥今日揀的這四個粉頭，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，再無有出在他上的。」李銘道：「你沒愛香兒的？」伯爵道：「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，他還哩。這幾年倒沒曾，不知出落的怎樣的？」李銘道：「這粉頭雖做好個身段兒，光是一味粧飾。唱曲會，怎生趕的上桂姐的一半兒唱。爹這裡是那裡，呌着敢不來？就是來，虧你？還是不知輕重。」只胡秀來回話：「的到喬爹那邊來，伺候老爺示下。」西門慶教陳經濟：「後邊討五十兩銀來。」令童：「寫一封，使印色，差一名節級，明日早起身一同去，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，教他過𥹲?之[01514]時，青目一。」須臾，陳經濟取一封銀來，交與胡秀，胡秀稟道：「的往韓叔家歇去。」便領文并稅帖。次日早同起身，不在話下。忽聽喝的道響，平安來報：「劉公公與薛公公來。」西門慶卽冠帶迎接至廳，畢禮數，請至捲棚內，寬去上葢蟒衣，上面設兩張校椅坐下。應伯爵在下，與西門慶關席陪坐。薛內相便問：「此位是何人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去年老太監會過來，乃是學生故友應哥。」薛內相道：「却是那快耎笑的應先兒麼？」那應伯爵欠身道：「老公公還記的，就是在下。」須臾，拿上來吃。只平安走來稟道：「府裡周爺差人拏帖兒來，說今日還有一席，來遲些。教老爹這裡先坐，不須等罷。」西門慶看帖兒，便說：「我知道。」薛內相因問：「西門人，今日誰來遲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周南軒那[01515]邊還有一席，使人來說，上坐休等他哩，只怕來遲些。」薛內相道：「旣來說，咱虛着他席面就是。」上面只兩個廝上來，一邊一個打扇。正說話之間，王經拏兩個帖兒進來：「兩位秀才來。」西門慶帖兒上一個是「侍生倪鵬」、一個「温必古」。西門慶就知倪秀才舉薦他同窗朋友來，連忙出來迎接。都穿衣巾着進來，且不着倪秀才，觀看那温必古，年紀不上四旬，生的明眸皓齒，牙鬚丰姿洒落，舉止飄逸。未知行藏何如，觀動靜若是。有幾句道得他好：
「雖抱不羈之才，慣遊非禮之地。功名蹭蹬，豪傑之志已灰；家業凋零，浩然之氣先䘮。把文章道學，一併送還孔夫。將致君澤民的業及榮華顯親的心念，都撇在東洋海。和[01516]光混俗，惟其利欲是前；隨方逐圓，不以廉耻重。峩其冠，博其帶，而眼底旁若無人；席上濶其論，高其談，而胸中實無一物。年呌案，而考尚難，豈望月桂之高攀；廣坐啣杯，遯世無悶，且作巖穴之隱相。」
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，每人遞帕，與西門慶祝壽，交拜畢，分賓主而坐。西門慶問道：「久仰温老先生才，敢問尊號？」温秀才道：「學生賤名必古，字日新，號葵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葵軒老先生。」問貴庠、魁經，温秀才道：「學生不才，府學數，初學易經。一向久仰尊府名，未敢進拜。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，敢來登堂恭謁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敢。承老先生先施，學生容日奉拜。只因學生一個武官，粗俗不知文理，往來柬，無人代[01517]筆。前者因在我這敝同僚府上，會遇桂岩老先生，甚是稱道老先生才盛德。正欲趨拜請教，不意老先生下降，兼承厚貺，感激不盡。」温秀才道：「學生匪才薄德，繆承過譽。」罷，西門慶讓至捲棚內，有薛、劉老太監在座，薛內相道：「請位老先生寬衣進來。」西門慶一面請寬青衣，進裡面，各遜讓再四，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。正敘談間，吳舅、范千戶到，敘禮坐定。不一時，玳安與同荅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：「四個唱的都呌來。」西門慶問：「是王皇親那裡不在？」玳安道：「是王皇親宅內呌，還沒起身，的要拴他鴇墩鎖，他慌，纔上轎，都一荅兒來。」西門慶卽出來，到廳臺基上跕立，只四個唱的一齊進來，向西門慶花枝颭招，綉帶飄飄，都插燭似磕下頭去。那鄭愛月兒穿[01518]着紫紗衫兒，白紗挑線裙，頭上鳳釵半卸，寶髻玲瓏，腰肢嬝娜，猶如楊柳輕盈；花貌娉婷，好似芙蓉艶麗。正是：「萬種風流無處買，千金良夜實難消。」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：「我呌你，如何不來？這等可惡！敢量我拏不得你來？」那鄭愛月兒磕頭起來，一聲兒不言語，笑着同衆人一直往後邊去。到後邊，與月娘衆人都磕頭。看李桂姐、吳銀兒都在跟前，各道萬福，說道：「你位來的早。」李桂姐道：「俺每兩日沒家去。」因說：「你四個怎的這咱纔來？」董嬌兒道：「都是月姐帶累的俺每來遲，收拾下，只顧等着他，白不起身。」那鄭愛月兒用扇兒遮着臉兒，只是笑，不做聲。月娘便問：「這位姐是誰家的？」董嬌兒道：「娘不知道，他是鄭愛香兒的妹鄭愛月兒，纔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。」[01519]月娘道：「可倒好個身段兒。」說畢，看吃。一面放卓兒，擺與衆人吃。那潘金蓮且只顧揭起他裙，撮弄他的脚看，說道：「你每這裡邊的樣，只是恁直尖，不相俺外邊的樣趫。俺外邊尖底停勻，你裡邊的後跟。」月娘向妗道：「偏他恁好百勝，問他怎的！」一回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扙兒來瞧，因問：「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？」鄭愛月兒道：「是俺裏邊銀匠打的。」須臾擺下，月娘便呌：「桂姐、銀姐，你陪他四個吃。」不一時，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。李桂姐、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：「你每來花園裡走走。」董嬌兒道：「等我每到後邊就來。」這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着潘金蓮、孟玉樓出儀門，往花園中來，因有人在捲棚內，就不曾過那邊去，只在這邊看回花草，就往李瓶兒房[01520]裡看官哥兒。官哥心中有些不自在，睡夢中驚哭，吃不下妳去。李瓶兒在屋裡守着不出來，看李桂姐、吳銀兒和孟玉樓、潘金蓮進來，連忙讓坐的，桂姐問道：「哥兒睡哩？」李瓶兒道：「他哭這一日，我打發他面朝裡床，纔睡下。」玉樓道：「娘說請劉婆來看他看，你怎的不使廝快請去？」李瓶兒道：「今日他爹好的日，明日請他去罷。」正說話中間，只四個唱的和西門姐、玉走來，姐道：「原來你每都在這裡，却教俺花園內尋你。」玉樓道：「花園內有人在那裡，咱每不好去的，瞧瞧兒就來。」李桂姐問洪四兒：「你每四個在後做甚麼，這半日纔來？」洪四兒道：「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裡吃來，坐這一回。」潘金蓮聽，望着玉樓、李瓶兒笑，問洪四兒：「誰對你說是四娘來？」董嬌兒[01521]道：「他留俺每在房裡吃來，他每問來：『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，不知娘是幾娘？』他便說：『我是你四娘哩。』」金蓮道：「沒廉耻的婦人，别人稱道你便好，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？這一家，誰興你？誰數你？誰呌你是四娘？在屋裡睡一夜兒，得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。若不是娘房裡有他妗，他娘房裡有桂姐，你房裡有楊姑奶奶，李姐便有銀姐在這裡，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，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！」玉樓道：「你還沒曾哩，今日早辰起來，打發他爹往前邊去，在院裡呼張喚李的，便那等花哨起來。」金蓮道：「常言道：『奴才不可逞，孩兒不宜哄。』」問玉：「我聽你爹對你奶奶說，替他尋丫頭與他。爹昨日到他屋裡，他只顧收拾不，問他，到底是那[01522]淫婦做勢兒，對你爹說：『我昨日不得個閑，收拾屋裡，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。』你爹說：『不打緊，到明日對你娘說，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。』真個有此話？」玉道：「我不曉的，敢是玉簫他聽來？」金蓮向桂姐道：「你爹不是俺各房裏有人，等閒不往他後邊去。莫不俺每背地說他，本等他嘴頭不達時務，慣犯人。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。」正說着，綉春拿上來，每人一盞果仁泡。正吃間，忽聽前邊鼓樂響動，荊都監衆人都到齊，遞酒上坐。玳安兒來呌，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。那日喬戶沒來。先是雜耍百戲，吹打彈唱，隊舞吊罷，做個笑樂院本。割切上來，獻頭一道湯飯。只任醫官到，冠帶着進來，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，任醫官令左右氊包內取出一方壽帕、[01523]星白金來，與西門慶拜壽，說道：「昨日韓明川纔說老先生華誕，恕學生來遲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豈敢動勞車駕，兼謝盛儀，外日多謝妙藥。」彼此拜畢，任醫官還要把盞，西門慶道：「不消。剛纔已過禮，就是。」一面脫衣服，安在左手第四席，與吳舅相近而坐。獻上湯飯，并手下攅盤，任醫官道：「多謝。」令僕從領下去，告坐坐下。四個唱的彈着樂器，在旁唱一套壽詞。西門慶令上席，各分投遞酒。下邊樂工呈上揭帖，到劉、薛內相席前，揀令一段「韓湘度陳半街」升仙會雜劇，纔唱得一摺，只聽喝道之聲漸近，平安進來稟報：「守府周爺來。」西門慶冠帶迎接，未曾相，就先令寬盛服，周守道：「我來非别務，要與四哥把一盞。」薛內相向前來，說道：「周人不消把盞，只禮兒罷。」于是[01524]人交拜，道：「我學生來遲，恕罪，恕罪。」敘畢禮數，方寬衣解帶，纔與衆人作揖，左首第席安下鍾筯。下邊就是湯飯，割切一道添換，拿上來。席前打發馬上人兩盤點心、兩盤熟肉、兩瓶酒，周守舉手謝道：「忒多。」令左右上來領下去，然後坐下。一面劉、薛內相每人送周守一杯。觥籌交錯，歌舞吹彈，花攅錦簇飲酒。正是：「舞低楊柳樓心月，歌罷桃花扇底風。」吃至日暮時分，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，西門慶送出來，任醫官因問：「老夫人貴恙覺好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拙室服良劑，已覺好些。這兩日不知怎的，有些不自在。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。」說畢，任醫官作辭，上馬而去。落後是倪秀才、温秀才起身，西門慶再款留不住，送出門，說道：「容日奉拜請教。寒家就在對門收[01525]拾一所院，與老先生居住，連寶眷多搬來一處方便。學生每月奉上束修，以菽水之需。」温秀才道：「多承盛愛，感激不盡。」倪秀才道：「觀此，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。」打發秀才去。西門慶陪客飲酒，吃至更闌方散。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，唱與月娘、妗、楊姑娘衆人聽。西門慶還在前邊，留下吳舅、應伯爵，復坐飲酒。看着打發樂工酒飯吃，先去。其餘席上家火都收，鮮果殘饌，都令手下人分散吃。分付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，教李銘、吳惠、鄭奉上來彈唱，拏杯賞酒與他吃。應伯爵道：「哥，今日華誕設席，列位都是喜歡。」李銘道：「今日薛爺和劉爺費許多賞賜，落後桂姐、銀姐出來，每人遞一包與他。只是薛爺比劉爺年，快頑些。」不一時，畫童[01526]兒拿上添換果碟兒來，都是蜜餞減碟、榛松果仁、紅菱雪藕、蓮、荸薺、酥油蚫螺、冰糖霜梅、玫瑰餅之類。這應伯爵看酥油蚫螺，渾白與粉紅兩樣，上面都沾着飛金，就先揀一個放在口內，如甘露酒心，入口而化，說道：「倒好吃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的兒，你倒肯吃，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。」伯爵笑道：「是我女兒孝順之心。」說道：「老舅，你請個兒。」于是揀一個，放在吳舅口內。呌李銘、吳惠、鄭奉近前，每人揀一個賞他。正飲酒間，伯爵向玳安道：「你去後邊，呌那四個淫婦出來，我便罷，教他唱個兒與老舅聽。再遲一回兒，便好去。今日連用錢，他只唱兩套，休要便宜他！」那玳安不動身，說道：「的呌他，在後邊唱與妗和娘每聽哩，便來。」伯爵道：「賊油嘴，你幾時去哩？還[01527]哄我。」因呌王經：「你去。」那王經不動，伯爵道：「我便看你每都不去，等我去罷。」于是就往後走，玳安道：「你老人家趁早休進去，後邊有狗哩，好不利害，只咬腿。」伯爵道：「若咬我，我直賴到你娘那炕頭上。」玳安入後邊。良久，只聽一陣香風過，覺有笑聲，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搭着頭出來，伯爵看：「我的兒，誰養的你恁乖？搭上頭兒，心裡要去的情，好自在性兒。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，就指望去？好容易！連轎錢就是四錢銀。買紅梭兒來買一石七八斗，勾你家鴇和你一家吃一個月。」董嬌兒道：「哥兒，恁便益衣飯兒，你入籍罷。」洪四兒道：「爺，這咱晚，七八有更，放俺每去罷。」齊香兒道：「俺每明日還要起早，往門外送殯去哩。」伯爵道：「誰家？」齊香兒道：「是房簷底下開[01528]門兒那家。」伯爵道：「莫不是王官兒家？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塲，多虧你爹這裡人情，替李桂兒說，連你饒。這一遭，雀兒不在那窩兒罷。」齊香兒笑罵道：「怪老油嘴，汗邪你，恁胡說！」伯爵道：「你笑話我老，我那些兒放着老？我半邊俏，把你這四個淫婦兒，還不勾擺布。」洪四兒笑道：「哥兒，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，光一味好撇。」伯爵道：「我那兒，到根前看手段還錢。」道：「鄭家那賊淫婦兒，吃糖五老座兒，百不言語，有些出神的模樣，敢記掛着那孤老兒在家裡？」董嬌兒道：「他剛纔聽你說，在這裡有些怯床。」伯爵道：「怯床不怯床，拏樂器來，每人唱一套，你每去罷，我不留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，你每呌兩個遞酒，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。」齊香兒道：「等我和月姐唱。」當下鄭月[01529]兒琵琶，齊香兒彈箏，坐在校床兒，兩個輕舒玉指，款跨鮫綃，啟朱唇，露皓齒，歌美韻，放嬌聲，唱一套〔越調闘鵪鶉〕「夜去明來，倒有個天長地久」。當下董嬌兒遞吳舅酒，洪四兒遞應伯爵酒，在席上交杯換盞，倚翠偎紅，翠袖慇懃，金杯瀲灔。正是：
「朝赴金谷宴，暮伴綺樓娃。
休道歡娛處，流光逐落霞。」
當下酒進數廵，歌吟兩套，打發四個唱的去。西門慶還留吳舅坐，教春鳩上來，唱南曲與舅聽。分付棋童：「馬來，拏燈籠送舅。」舅道：「姐夫不消馬，我同應哥一路走罷，天色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無是理！如此，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。」當下唱一套，吳舅與伯爵起身作别，道：「深擾姐夫。」西門慶送至門[01530]首，因和伯爵說：「你明日好歹上心，約會那位甘夥計來，批合同。我會喬親家，好收拾那邊房，一兩日卸貨。」伯爵道：「哥不消分付，我知道。」一面作辭，與舅同行。棋童打着燈籠，吳舅便問：「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？」伯爵悉把「韓夥計貨船到，無人發賣，他心內要開個段舖，收拾對門房，教我替他尋個夥計」一節，對舅說，舅道：「幾時開張？咱每親朋會定，少不的具果盒花紅來作賀作賀。」須臾出街，到伯爵衚衕口上，舅要棋童打燈籠：「送你應叔到家。」伯爵不肯，說道：「棋童，你送舅，我不消燈籠，進巷內就是。」一面作辭，分路回來。棋童便送舅去。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，關門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一夜。到次日，果然伯爵領甘出身，穿青衣走來[01531]拜，講說回買賣之。西門慶呌將崔本來，會喬戶那邊，收拾房卸貨，修葢土庫、局面，擇日開張舉。喬戶對崔本說：「將來凡一應，隨你親家爹這邊，只顧處，不消多較。」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立合同，就立伯爵作保。譬如得利十分率，西門慶分五分，喬戶分分，其餘韓道國、甘出身與崔本分均分。一面收卸磚瓦木石，修葢土庫，裡面裝畫牌面。待貨車到日，堆卸貨物。後邊獨自收拾一所院，請將温秀才來作西賓，專修柬，回答往來士夫，每月兩束修，四時禮物不缺。撥畫童兒廝，伏侍他半晚，替他拿飯，舀硯水。他若出門望朋友，跟他拏拜帖匣兒。西門慶家中常筵客，就請過來陪侍飲酒，俱不必細說。不覺過西門慶生辰，第日早辰，就請[01532]任醫官來看李瓶兒，討藥，在對門看着收拾。楊姑娘先家去，李桂姐、吳銀兒還沒家去。吳月娘買錢銀螃蠏，午間煮來，往後邊院內請妗、李桂姐、吳銀兒，衆人都圍着吃一回。只月娘請的劉婆來看官哥兒，吃，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。劉婆說：「哥兒驚住，奶奶。」留下幾服藥，月娘與他錢銀，打發去。孟玉樓、潘金蓮和李桂姐、吳銀兒、姐都在花架底下，放卓兒，鋪氊條，同抹骨牌，賭酒頑耍。那個輸一牌，吃一杯酒。孫雪娥吃衆人贏七八鍾酒，不敢久坐，坐一回去。西門慶在對門房內，看着收拾打掃，和應伯爵、崔本、甘夥計吃酒，使廝來家要菜兒。慌的雪娥往廚下打發，只拏李嬌兒頂缺。金蓮教吳銀兒、桂[01533]姐：「你唱慶七夕俺每聽。」當下彈着琵琶，唱〔商調集賢賓〕：
「暑纔消，火卽漸西。斗柄往，次宮移。一葉梧桐飄墜，萬方秋意皆知。暮雲軒聒聒蟬鳴，晚風輕點點螢飛。天堦夜涼清似水，鵲橋高掛偏宜。金盤內種五生，瓊樓上設筵席。」
當日衆姊妹飲酒至晚，月娘裝盒，相送李桂姐、吳銀兒家去。潘金蓮吃的醉房，因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一夜，早辰請任醫官來看他，那惱在心裡，知道他孩不好，進門，不想天假其便，黑影中躧一脚狗尿，到房中呌春梅點燈來看，紅段新鞋兒上，滿幇都展汚。登時柳眉剔豎，星眼圓睜，呌春梅打着燈，把角門關，拏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，打的怪呌起來。李瓶兒那邊使過迎春來，說：「俺娘[01534]說哥兒纔吃老劉的藥，睡着，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。」這潘金蓮坐着，半日不言語，一面把那狗打一回，開門放出去，尋起秋菊的不是來。看着那鞋，左惱，右惱，因把秋菊喚至跟前，說：「論起這咱晚，這狗該打發去，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？是你這奴才的野汗。你不發他出去！教他恁遍地撒尿，把我恁雙新鞋兒，連今日纔四日兒，躧恁一鞋幇屎。知道我來？你與我點個燈兒出來，你如何恁推聾粧啞裝憨兒？」春梅道：「我頭裡對他說：『你趁娘不來，早喂他些飯，關到後邊院裡去罷。』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，還拏眼兒瞟着我。」婦人道：「可來！賊膽萬殺的奴才，怎麼恁把屁股兒懶待動旦？我知道，你在這屋裡成把頭，便說你恁久慣牢頭，把這打[01535]來不作理。」因呌他到跟前，呌春梅：「拏過燈來，教他瞧！躧的我這鞋上的齷齷。我纔做的恁奴心愛的鞋兒？就教你奴才遭塌我的。」哄得他低頭瞧，提着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，打的秋菊嘴唇都破，只顧搵着搽血，那秋菊走開一邊，婦人罵道：「好賊奴才，你走？」教春梅：「與我採過跪着，取馬鞭來，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！好好教我打十馬鞭便罷。但扭一扭兒，我亂打不筭。」春梅于是扯他衣裳，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，雨點般鞭輪起來，打的這丫頭殺猪似呌。那邊官哥纔合上眼兒，驚醒，使綉春來說：「俺娘上覆五娘，饒秋菊，不打他罷。只怕諕醒哥哥。」那潘姥姥正𢱉?在裡間屋裡炕上，聽金蓮打的秋菊呌，一𥑮?碌扒起來，在旁邊勸解，金蓮[01536]不依，落後李瓶兒使過綉春來說，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，說道：「姐姐，少打他兩下兒罷。惹的那邊姐姐說，只怕諕哥哥。驢扭棍不打緊，倒沒的紫荊樹。」金蓮緊自心裡惱，聽他娘說這一句，越發心中攛把火一般。須臾紫漒面皮，把手只一推，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一交，便道：「怪老貨，你不知道，與我過一邊坐着去！不干你，來勸甚麼腌。甚麼紫荊樹、驢扭棍？單管外合裡差！」潘姥姥道：「賊作死的短壽命，我怎的外合裡差？我來你家討冷飯吃，教你恁頓捽我！」金蓮道：「你明日說與我來看那老𣭈?走，怕是他家不敢拏長鍋煮吃我。」那潘姥姥聽女兒這等證他，走那裡邊屋裡，嗚嗚咽咽哭起來，内着婦人打秋菊，打勾約十馬鞭，然後[01537]葢十闌杆，打得皮開肉綻，纔放起來，把他臉和腮頰，都用尖指甲搯的稀爛。李瓶兒在那邊，只是雙手握着孩耳朵，腮頰痛淚，敢怒而不敢言。不想那日西門慶在對門房裡吃酒，散，逕往玉樓房中歇一夜。到次日，周守家請吃補生日酒，不在家。李瓶兒官哥兒吃劉婆藥，不動靜，夜間着驚諕，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。因那日薛姑、王姑家去，來對月娘說，向房中拏出他壓被的銀獅一對來，要教薛姑印造佛頂心陀羅經，趕八月十五日嶽廟裡去捨。那薛姑就要拏着走，被孟玉樓在旁說道：「師父，你且住。娘，你還使廝呌將賁四來，替他兌兌多少分兩，就同他往經舖裡講定個數兒來⋯每一部經多少銀？咱每捨多少，到幾時有⋯纔好，你教[01538]薛師父去，他獨自一個，怎弄的過來？」月娘道：「你說的是。」一面使來安兒：「你去瞧賁四來家不曾，你呌他來。」來安兒一直去。不一時，賁四來到，向月娘衆人作揖，把那一對銀獅上天平兌，重四十九兩伍錢，月娘分付：「同薛師父往經舖請印造經數。」去。潘金蓮隨卽呌孟玉樓：「咱送送他兩位師父去，就前邊看看姐，在屋裡做鞋哩。」兩個携着手兒，往前邊來。賁四同來安兒、薛姑、王姑往經舖裡去。金蓮與玉樓走出廳前，來東廂房門首，他正守着針線筐兒，在簷下納鞋，金蓮拏起來看，却是沙綠潞紬鞋面，玉樓道：「姐，你不要這紅鎖線，爽利着藍頭線兒，却不老作些？你明日還要紅提跟？」姐道：「我有一雙是紅提根的。這個，我心裡要藍提跟，[01539]所以使紅線鎖口。」金蓮瞧一回，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，玉樓問姐：「你女婿在屋裡不在？」姐道：「他不知那裡吃兩鍾洒，在屋裡睡哩。」孟玉樓便向金蓮說：「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着，李姐恁哈帳行貨，就要把銀交姑拏印經去，經印不成，沒脚蠏行貨，藏在那人家，你那裡尋他去？早時我說，呌將賁四來，同他去。」金蓮道：「你看麼！你教我幹？恁有錢的姐姐，不撰他些兒，是傻？只相牛身上拔一根毛。你孩兒若沒命，休說捨經，隨你把萬里江山捨，成不的。正是饒你有錢拜北斗，誰人買得不無常？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，不許俺每點燈。姐聽着，不是别人，偏染的白兒不上色，偏你會那等輕狂百勢。清早辰，刁蹬着請太醫看。他亂的，俺[01540]每不管。每當在人前，會那等做清兒說話：『我心裡不耐煩。他爹要便進我屋裡，推看孩，睡着和我睡，誰耐煩？教我就攛掇往别人屋裡睡去。』俺每自恁好罷，背地還嚼說俺每。那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說話。不是俺每爭這個，怎麼昨日不進你屋裡去，你使丫頭在角門首呌進屋裡？推看孩，你便吃藥，一徑把作成，在那屋裡和吳銀兒睡一夜去。一徑顯你那乖覺，教喜歡你。那姐姐就有的話兒說？昨日晚夕，人進屋裡躧一鞋狗屎，打丫頭趕狗，嗔起來，使丫頭過來，說諕他孩。俺娘那老貨，不知道愰他那嘴吃，教他那買手，走來勸甚麼的驢扭棍紫荊樹，我惱他卽等輕聲浪氣，他來我跟前說話長短，教我墩他兩句，[01541]他今日使性家去。去罷，教我說：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不多，沒你不少。比時恁他快使性，到明日不要來他家，怕他拏長鍋煮吃我？隨他和他家纏去。」玉樓笑道：「你這個沒訓教的孫！你一個親娘母，你這等訌他！」金蓮道：「不是這等說，惱人腸。單管黃猫黑尾，外合裡差，只替人說話。吃人家碗半，被人家使喚。得不的人家一個甜來兒，千說好，萬說好。想着迎頭兒養這個孩，把調咬的生根似的，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，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裡頭還躧。今日怎的天有眼，你的孩兒生出病來！我只說日頭常晌午，如何有個錯的時節兒？」正說着，只賁四和來安兒往經舖裡交銀，來回月娘話，看玉樓、金蓮和姐都在廳臺基上[01542]坐的，只顧在儀門外立着，不敢進來。來安走來說道：「娘每閃閃兒，賁四來。」金蓮道：「怪囚根！你教他進去，不是纔乍他？」來安說，賁四于是低着頭，一直後邊月娘、李瓶兒，把上項：「兌銀四十一兩五錢，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。講定印造綾壳陀羅五百部，每部五分；絹壳經一千部，每部分。筭共該五十五兩銀，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，還找與他十兩五錢，准在十四日早擡經來。」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毬來，教賁四上天平兌，⋯十五兩，李瓶兒道：「你拏去。除找與他，别的你收着。換下些錢，到十五日廟上捨經，與你每做盤纏就是，省的來問我要。」賁四于是留香毬出門，月娘使來安送賁四出去，李瓶兒道：「四哥，多累你。」賁四躬着身說道：[01543]「人不敢。」走到前邊，金蓮、玉樓呌住問他：「銀交付與經舖？」賁四道：「已交付明白，共一千五百部經，共該給五十五兩銀，除收過那四十一兩五錢，剛纔六娘與這件銀香毬。」玉樓、金蓮瞧瞧，沒言語，賁四便回家去。玉樓向金蓮說道：「李姐相這等都枉費錢。他若是你的兒女，就是狼頭樁不死。他若不是你兒女，你捨經造像，隨你怎的，留不住。他信着姑，甚麼繭兒幹不出來？剛纔不是我說着，把這些東西就託他拏的去。這等着咱家個人兒去，却不好？」金蓮道：「總然他背地落，落不多兒。」兩個說一回，都立起來，金蓮道：「咱每往前邊門首走走去。」因問姐：「你不出去？」姐道：「我不去。」這潘金蓮便拉着玉樓手兒，兩個同來到門裡首跕立，因問平安兒：[01544]「對門房都收拾？」平安道：「這咱哩！從昨日爹看着，都打掃乾淨。後邊樓上堆貨。昨日教陰陽來破土，樓底下要裝廂間土庫，閣段，門面打開，一溜間，舖局面都教漆匠裝新油漆。地下鏝磚，鑲地平，打架，要在出月開張。」玉樓問：「那寫温秀才，家搬過來不曾？」平安道：「從昨日就過來。今早爹分付：把後邊堆放的那一張涼床，拆與他，搬兩張卓，四張椅與他坐。」金蓮道：「你沒他老婆，怎的模樣兒？」平安道：「黑影坐着轎來，誰看他來？」正說着，只聽遠遠一個老頭兒，斯琅琅搖着驚閨葉過來，潘金蓮便道：「磨鏡的過來。」教平安兒：「你呌住他，與俺每磨磨鏡。我的鏡這兩日都使的昏，分付你這囚根看着，過來再不呌。俺每出來跕[01545]多回，怎的就有磨鏡的過來？」那平安一面呌住。磨鏡老兒放下擔兒，兩個婦人在門里首，向前唱兩個喏，立在旁邊，金蓮便問玉樓道：「你磨？都教廝帶出來，一答兒裡磨罷。」于是使來安兒：「你去我屋裡，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鏡、兩面鏡兒，就把那四方穿衣鏡帶出來，教他好生磨磨。」玉樓分付來安：「你到我屋裡，教蘭香把我的鏡拏出來。」那來安兒去不多時，兩隻手提着八面鏡，懷裡抱着四方穿衣鏡出來，金蓮道：「賊肉兒，你拏不，做兩遭兒拏，如何恁拏出來，一時叮噹我這鏡怎？」玉樓道：「我沒你這面鏡，是那裡的？」金蓮道：「是舖人家當的。我愛他且是喨，安在屋裡，早晚照照。」因問：「我的鏡只面？」玉樓道：「我的[01546]只兩面。」金蓮道：「這兩面是誰的？」來安道：「這兩面是俺春梅姐的，稍出來教磨磨。」金蓮道：「賊肉兒，他放着他的鏡不使，成日只撾着我的鏡照，弄的恁昏昏的。」共八面鏡，交付與磨鏡者叟，教他磨。當下絆在坐架上，使水銀，那消頓飯之間，睜磨的耀眼爭光。婦人拏在手內，對照花容，猶如一汪秋水相似。有詩證：
「蓮萼菱花共照臨，風吹兒動影沉沉。
一池秋水芙蓉現，好似嫦娥入月宮。
翠袖拂塵霜暈退，朱唇呵氣碧雲深。
從教粉蝶飛來撲，始信花香在畫中。」
那磨鏡老須臾將鏡磨畢，交與婦人看，付與來安兒，收[01547]進去。玉樓便令平安，問舖裡傅夥計櫃上，要五十文錢兒與磨鏡的，那老一手接錢，只顧立着不去。玉樓教平安問那老：「你怎的不去？敢嫌錢少？」那老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，哭。平安道：「俺當家的奶奶問你，怎的煩惱？」老道：「不瞞哥哥說，老今年痴長六十一歲。老前者丟下個兒，十歲，尚未娶妻，專一狗油，不幹生理。老日逐出來掙錢，便養活他。他不守本分，常與街上搗耍錢，昨日惹禍，同拴到守府中，當土賊打他十棍，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，媽媽便氣一塲病，打寒，睡在炕上半個月。老說他兩句，他便走出來，不往家去。教老日逐抓尋他，不着個下落。待要賭氣不尋他，况老恁年紀，止生他一個兒，往後[01548]無人送老。有他在家，他不成人，要惹氣。似這等乃老的業障，有這等負屈啣寃，各處告訴，所以這等淚出痛腸。」玉樓教平安兒：「你問他，你這後娶婆兒是今年多年紀？」老道：「他今年痴長五十五歲，男女花兒沒有。如今打寒纔好些，只是沒將養的，心中想塊臘肉兒吃，老在街上恁問兩日，走十數條街巷，白不討出塊臘肉兒來，甚可嗟歎人。」玉樓笑道：「不打緊處。我屋裡抽替內有塊臘肉兒哩。」卽令來安兒：「你去對蘭香說，還有兩個餅錠，教他那與你來。」金蓮呌：「那老頭，問你家媽媽兒吃米兒粥不吃？」老道：「怎的不吃！那裡？可知好哩。」金蓮于是呌過來安兒來：「你對春梅說，把昨日你姥姥稍來的新米兒量升，就拏兩個醬瓜兒出來，與他媽媽兒[01549]吃。」那來安去不多時，拏出半腿臘肉、兩個餅錠、升米、兩個醬瓜茄，呌道：「老頭過來，造化你！你家媽媽不是害病想吃，只怕害孩坐月，想定心湯吃。」那老連忙雙手接，安放在擔內，望着玉樓、金蓮唱個喏，揚長挑着擔兒，搖着驚閨葉去。平安道：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，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。他媽媽是個媒人，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，幾時在家不好來。」金蓮道：「賊囚，你早不說，做甚麼來？」平安道：「罷，是他的造化。可可位娘出來看，呌住他，照顧他這些東西去。」正是：
「閒來無倚門楣，正是驚閨一老來。
不獨纖微能濟物，無緣滴水難。」[01550]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551] [0155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