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終日思卿不卿，數聲寒角未堪聞。
匣中破鏡收殘月，篋裡餘衣歛斷雲。
寒雀疏枝栖不定，征鴻斷字嘆離群。
玉釵敲斷心難碎，想豫心記未真。」
話說西門慶後邊，辛苦的人，直睡至次日，日色高還未起來。有來興兒進來說：「搭綵匠外邊伺候，請問拆棚？」西門慶罵來興兒幾句，說：「拆棚教他拆就是，只顧問怎的！」搭綵匠一面外邊七手八脚，卸下蓆繩松條，拆送到對門房裡堆放。不題。玉簫進房說：「天氣好不陰的重。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[01817]穿，要起來。有吳月娘便說：「你昨日辛苦一夜，天陰，睡回起來，慌的老早就扒起去做甚麼！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裡去，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往衙門裡去，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，好打發回與他。」月娘道：「旣是恁說，你起去。我呌丫頭熬下粥等你來吃。」這西門慶不梳頭洗臉，蓬頭披着絨衣，戴着氊巾，逕走到花園裡藏春閣房中。原來自從童去，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兩邊房門鑰匙，春鴻便收拾打埽廳前房。冬月間，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房中坐，那裡燒下的地爐暖炕，地平上安放着黃銅火盆，放下梅梢月油單絹暖簾來。明間內擺着夾枝桃，各色菊花，清清瘦竹，翠翠幽蘭。裡面筆硯瓶梅，琴消洒。床炕上茜紅氊條，銀花錦褥，枕橫鸂𪄠?，帳掛鮫絹。西[01818]門慶𢱉?在床上，王經連忙向卓上象牙盒內，炷褻龍涎於流金篆內，西門慶使王經：「你去呌來安兒，請你應爹去。」那王經出來，分付來安兒請去。只平安走來，對王經說：「周兒在外邊伺候。」那王經走入房，對西門慶說，西門慶呌進周兒來，磕頭，說道：「你來得好，且與我篦篦頭，揑揑身上。」因說：「你怎一向不來？」周兒道：「的六娘沒，忙，沒曾來。」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，打開頭髮，教他整理梳篦。只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，頭戴氊帽，身穿綠絨襖，脚穿一雙舊皂靴，棕套，掀簾進來，唱喏，西門慶正篦頭，說道：「不消聲喏，請坐。」伯爵拉過一張椅來，就着火盆坐下，西門慶道：「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？」伯爵道：「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！好不寒冷。昨日家[01819]去晚，雞呌。你還使出官兒來拉俺每，就徒不的。我天陰上來，還付個燈籠，和他舅一路家去。今日白扒不起來，不是來安兒去呌，我還睡哩。哥，你好，還起的早。若着我，成不的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早是你看着，我怎得個心閒？自從發送他出去，亂着接黃太尉，念經，直到如今，心上是那樣不遂。今早房下說：你辛苦，睡回起去。我記掛着，只怕翟親家人來討回，看着拆棚，十四日打發韓夥計和价起身，打包，寫帳。䘮費勞人家，親朋罷，士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？禮過不去。」伯爵道：「正是。我愁着哥謝孝這一節，少不的謝，只摘撥謝幾家要緊的，胡亂罷，其餘相厚，若會告過就是。誰不知你府上多，彼此心照罷。」正說着，只王[01820]經掀簾，畫童兒用彩漆方盒，銀廂雕漆鍾，拿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，伯爵取過一盞，拿在手內，白瀲瀲鵝脂一般，酥油飄浮盞內，說道：「好東西，滾熱！」呷在口裡，香甜美味，那消費力，幾口就呵沒。西門慶直待篦頭，教周兒替他取耳，把奶放在卓上，只顧不吃。伯爵道：「哥且吃些不是，可惜放冷。相你清辰吃恁一盞兒，倒滋補身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且不吃，你吃，停會我吃粥罷。」那伯爵得不的一聲，拿在手中，一吸而盡，畫童收下鍾去。西門慶取畢耳，呌周兒拿木滾㨰身上，行按摩導引之術，伯爵問道：「哥滾着身，通泰自在些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不瞞你說，相我晚夕身上常時發酸起來，腰背疼痛。不着這般按揑，通不得。」伯爵道：「你這胖身，日逐吃[01821]這等厚味，豈無痰火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昨日任後溪常說：『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，而虛之太極。』送我一礶兒百補延齡丹，說是林真人合與聖上吃的，教我用人乳，常清辰服。我這兩日心上亂的，還不曾吃。你每只說我身邊人多，終日有此，自從他死，誰有甚麼心緒理論此？」正說着，只韓道國進來，作揖坐下，說：「剛纔各家多來會，船已顧下，准在十四日起身。」西門慶分付甘夥計攅下帳目，兌銀，明日打包。因問：「兩邊舖裡賣下多少銀兩？」韓道國說：「共凑六千餘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兌千兩一包，着崔本往湖州買紬去。那四千兩，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，過年趕頭本船來。你每人先拿五兩銀，家中收拾行李去。」韓道國：「一件，人身從鄆王府，要正身上直，不納官錢，如[01822]何處置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怎的不納官錢？相來保一般，是鄆王差，他每月只納錢銀。」韓道國道：「保官兒那個，虧太師老爺那邊文上註過去，便不敢纏擾。人此是祖役，還要勾當餘丁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是如此，你寫個揭帖，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，把你官字註銷，常遠納官錢罷。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個的當人打米就是。」那韓夥計作揖謝。伯爵道：「哥，你這一替他處這件，他就去放心。」少頃，周滾畢身上，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，分付打發周兒吃點心。良久，西門慶出來，頭戴白絨忠靖冠，身披絨氅，賞周錢銀。使王經：「請你温師父來。」不一時，温秀才峩冠博帶而至，敘禮已畢，左右放卓兒，拿粥上來，四碟菜，一碗頓爛蹄，一碗黃芽韮[01823]𤆑?驢肉，一碗鮓𤆑?餛飩雞，一碗頓爛鴿雛兒，四甌軟稻粳米粥兒，安放四雙牙筯。伯爵與温秀才上坐，西門慶觀席，韓道國打橫。西門慶分付來安兒：「再取一盞粥，一雙快兒，請你姐夫來吃粥。」不一時，陳經濟來到，頭戴孝巾，身穿白紬道袍，葱白段氅衣，蒲鞋絨襪，與伯爵等作揖，打橫坐下。須臾吃粥，收下家火去，韓道國起身去，只有伯爵、温秀才在房坐的。西門慶因問温秀才：「可寫不曾？」温秀才道：「學生已寫稿在此，與老生看過，方可謄真。」一面袖中取出，遞與西門慶觀看。其曰：
「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復碩德柱國雲峰老親丈人先生台下：自從京邸邂逅，數語之後，不覺違越光儀，倐忽半載。生以不幸，閨人不祿。特蒙親家遠致賻儀，兼領誨教，足[01824]我之深且厚。感刻無任，而終身不能忘矣。但恐一時官守責成，有所疏陋之處，企仰門牆，有負薦拔耳。賴在老翁鈞前當錦覆，則生始終蒙恩之處，皆親家所賜。今因便鴻，謹候起居，不勝馳戀。伏惟炤亮不宣。外具楊州縐紗汗巾十方，色綾汗巾十方，揀金挑牙十付，烏金酒鍾十個，少將遠意，希笑納。」
西門慶看畢，卽令陳經濟房內取出人來，同温秀才封，將謄付錦箋，彌封停當，御圖。另外封五兩白銀，與下人王玉，不在話下。一回雪下的，西門慶留下温秀木在房中賞雪。搽抹卓兒，拿上案酒來。只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，西門慶問：「誰？」王經說：「鄭春在這裡。」西門慶呌他進來，那鄭[01825]春手內拿着兩個盒兒，舉的高高的，跪在當面，上頭閣着個描金方盒兒，西門慶問：「是甚麼？」鄭春道：「的姐姐月姐，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念經辛苦，沒甚麼，送這兩盒兒食兒來與爹賞人。」揭開，一盒菓饀頂皮酥，一盒酥油泡螺兒。鄭春道：「此是月姐親手自家揀的，知道爹好吃此物，敬來孝順爹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昨日多謝你家送，今日你月姐費心，送這個來。」伯爵道：「好呀！拿過來，我正要嚐嚐。死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，如今是一個女兒會揀。」先揑一個放在口內，拈一個遞與温秀才，說道：「老先兒，你嚐嚐。吃牙老重生，抽胎換骨，眼稀奇物，勝活十年人。」温秀才呷在口內，入口而化，說道：「此物出于西域，非人間可有。沃肺融心，實上方之佳味。」西門慶問：[01826]「那盒兒內是什麼？」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根前，揭開盒兒，說：「此是月姐稍與爹的物。」西門慶把盒放在膝葢兒上，揭開纔待觀看，一邊伯爵一手撾過去，打開，是一方廻紋錦雙攔細撮古碌錢同心方勝結穗桃紅綾汗內兒，裡面裹着一包親口磕的瓜仁兒。這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，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裡，都吃。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，只剩下沒多些兒，便罵道：「怪狗才！你害饞癆饞痞，留些兒與我兒，是人心。」伯爵道：「我女兒送來，不孝順我，再孝順誰！我兒，你尋常吃的勾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温先兒在此，我不好罵出來。你這狗材，或不相模樣！」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，分付王經把盒兒掇在後邊去。不一時，杯盤羅列，篩上酒來。纔吃一廵酒，玳安兒來說：「李智、黃四關[01827]銀，送銀來。」西門慶問：「多少？」玳安道：「他說一千兩，餘者再一限送來。」伯爵道：「你看這兩個天殺的，他連我瞞，不對我說。嗔道他昨日你這裡念經，他不來。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去。你今收，少要發銀出去。這兩個光棍，他攬的人家債多，只怕往後後手不接。昨日北邊徐內相，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抬銀去，只怕他老牛?嘴?去，却不難哥的本錢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不怕他。我不管甚麼徐內相、李內相，好不好我把他廝提留在監裡坐着，不怕他不與我銀。」一面教陳經濟：「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他的，上合同就是，我不出去罷。」良久，陳經濟走來回話，說：「銀已兌足一千兩，交入後邊娘收。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[01828]只說我陪着人坐着哩。左右他只要搗合同的話，教他過十四日來罷。」經濟道：「不是。他有庄兒要央煩爹，請爹出去，親自對爹說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甚麼？等我出去。」一面走到廳上。那黃四磕頭起來，說：「銀一千兩，姐夫收。餘者下單找還與老爹。有人一庄兒，今央煩老爹。」說着，磕在地下哭，西門慶拉起來，「端的有甚麼？你說來。」黃四道：「的外父孫清，撘個夥計馮，在東昌府販綿花。不想馮有個兒馮淮，不守本分，要便鎖門出去宿娼。那日把綿花不兩包，被人丈人說兩句，馮將他兒打兩下，他兒就和俺舅孫文相廝打攘起來，把孫文相牙打落一個，他亦把頭磕，被客夥中解勸開。不想他兒到家，遲半月，破風身死。他[01829]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，綽號白千金，專一與強盜作窩主，教唆馮，具狀在廵按衙門，朦朧告下來，批雷兵老爹問。雷老爹伺侯皇船，不得閑，轉委本府童推官問。白家在童推官處使錢，教鄰勸人供狀，說人丈人在傍喝聲來，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。望乞老爹千萬垂憐，討封對雷老爹說，寧可監幾日，抽上文去，還雷老爹問，就有生路。他兩人廝打，委的不管人丈人。係歇後身死，出于保辜限外。先是他父馮打來，何必獨賴在孫文相一人身上。」西門慶看說帖，寫着：「東昌府監犯人孫清、孫文相，乞青目。」因說：「雷兵前日在我這裡吃酒，我只會一面，不甚相熟，我怎好寫與他？」那黃四就跪下，哭哭啼啼哀告說：「老爹若不可憐，的[01830]丈人父兩個就多是死數。如今隨孫文相頭去罷，只是分豁人外父出來，就是老爹莫之恩。人外父今年六十歲，家下無人。冬寒時月，再放在監裡，就死罷。」西門慶沉吟良久，說：「罷。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，與他是同年，多是壬辰進士。」那黃四磕下頭去，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，遞與西門慶，腰裡就解兩封銀來，西門慶不接，說：「我那裡要你這行錢。」黃四道：「老爹不稀罕，謝錢老爹是一般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打緊，成我買禮謝他。」正說着，只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，說：「哥，休替黃四哥說人情。他閒時不燒香，忙時走來抱佛腿。昨日哥這裡念經，連兒不送，不來走走兒，今日還來說人情。」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，說道：「好叔，你老人家殺人哩！我因[01831]這件，整走這半月，誰得閒來。昨日去府裡，與老爹領這銀。今日李哥起早打卯去，我竟來老爹這裡交銀，就央說此，救俺丈人。老爹再不肯收這禮物，還是不下顧人。」伯爵看是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，因問：「哥，你替他去說不說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與雷兵不熟，如今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。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，收他禮做甚麼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這等就不是。難說他來說人情，哥你賠出禮去謝人？無此道理。你不收，恰是你嫌少的一般，倒難他。你依我，收下他這個禮。雖你不稀罕，明日謝錢公，是一個樣兒。黃四哥在這裡聽着：看你外父和你舅造化，這一回求去，難得兩個多沒出來。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錢，你老[01832]院裡老實擺一席酒，請俺每耍一日就是。」黃四道：「叔你老人家費心，心擺酒不消，就還教俺丈人買禮來磕頭，酧謝你老人家。不瞞你，我他爺兩個這一塲，晝夜上下替他走跳，還尋不出個門路來。老爺再不可憐，怎？」伯爵道：「傻瓜，你摟着他女兒，你不替他上緊，誰上緊？」黃四道：「房下在家只是哭，俺丈人便躲，家連送飯人沒一個兒。」當下西門慶被伯爵說着，把禮帖收，禮物還令他拿回去，黃四道：「你老人家沒好，這般多計較。」就往外走，伯爵道：「你過來，我和你說，你幾時要？」黃四道：「如今緊等着救命！老爹今日下顧，有，差下人，明早我使兒同去走遭。」于是央央：「差那位官兒去？我會他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就替你寫。」因呌過玳安來，分付：[01833]「你明日就同黃官一路去。」那黃四玳安，辭西門慶出門。走到門首，問玳安要盛銀撘連。玳安進入後邊，月娘房裡正與玉簫、玉裁衣裳，玳安站看，等要撘連，玉簫道：「使着手不得閒謄，教他明日來，與他就是。」玳安道：「黃四緊等着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，不得來，你謄謄與他罷。」月娘便說：「你拿與他就是，只教人家等着。」玉簫道：「銀還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。」走到裡間，把銀往床上只一倒，掠出撘連來，說：「拿去。怪囚根，那個吃他這條撘連，只顧立虰螞蝗的要。」玳安道：「人家不要，那好來後邊取來。」于是拿出，走到儀門首，還抖出兩一塊蔴姑頭銀來。原來紙包破，怎禁玉簫使性那一倒，漏下一塊在撘連底內。玳安道：「且喜得我拾個白財！」于是褪入被中，[01834]到前邊遞與黃四撘連，約會下明早起身。且說西門慶回到房中，卽時教温秀才修，付與玳安。不顯。一面覷那門外雪，紛紛揚揚，猶如風飄柳絮，亂舞朵花相似。西門慶另打開一罈雙料麻姑酒，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。鄭春在傍彈箏低唱。西門慶令他唱一套「柳底風徵」。正唱着，只琴童進來，說：「韓叔教的拿這個帖兒與爹瞧。」西門慶看，分付：「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，替他說說去，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，替他說說，註銷差。」琴童道：「今日晚，的明早去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是。」不一時，來安兒用方盒拿八碗下飯：一碗黃熬山藥雞，一碗臊韮，一碗山藥肉圓，一碗頓爛羊頭，一碗燒猪肉，一碗肚肺羹，一碗血臟湯，一碗牛肚兒，一碗爆炒猪腰。是兩盤玫瑰[01835]鵝油盪麵蒸餅兒，連陳經濟共四人吃。西門慶教王經拿盤兒，拿兩碗下飯，一盤點心，與鄭春吃，賞他兩鍾酒。鄭春跪稟：「的吃不的。」伯爵道：「俊孩兒，冷呵呵的，你爹賞你不吃，你哥他怎的吃來？」鄭春道：「的哥吃的，的本吃不的。」伯爵道：「你吃一鍾罷，那一鍾教王經替你吃。」王經道：「爹，的吃不的。」伯爵道：「你這孩兒，你就替他吃些兒罷。休說一個分上，自古長者賜，少者不敢辭。」一面站起來說：「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。」那王經揑着鼻，一吸而飲。西門慶道：「怪狗材！行貨他吃不的，只恁柰何他吃。」還剩下半盞，教春鴻替他吃，令他上來，排手唱南曲。西門慶道：「咱每和温老先兒行個令，飲酒之時教他唱，便有趣。」于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，就是温老先兒先起。温[01836]秀才道：「學生豈敢僣！還從應老翁來。」因問：「老翁尊號？」伯爵道：「在下號南坡。」西門慶戲道：「老先生你不知：他家孤老多，到晚夕桶掇出屎來，不敢在左近倒，恐怕街坊人罵，教丫頭直掇到南首縣倉牆底下那裡潑去，因起號呌做『南潑』。」温秀才笑道：「此『坡』字不同，那『潑』字乃是點『水』邊之『發』，這『坡』字却是『土』字傍邊着個『皮』字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老先兒倒猜的着，他娘鎮日着皮纏着哩！」温秀才笑道：「豈有此說。」伯爵道：「葵軒，你不知道，他自來有些快叔人家。」温秀才道：「自古言不褻不笑。」伯爵道：「老先兒，誤咱每行令，只顧和他說甚麼。他快屎口人，你就在手，不勞謙遜。」温秀才道：「擲出幾點，不拘詩詞歌賦，要個『雪』字上，就照依點數兒上。說過來，飲一杯；說不過來，吃一盞。」當夜，温秀才擲[01837]個么點，說道：「學生有：雪殘鸂𪄠?亦多時。」推過去，該應伯爵行，擲出個五點來，伯爵想半日，想不起來，說：「逼我老人家命！」良久，說道：「可怎的有？」說道：「雪裡梅花雪裡開，好不好？」温秀才道：「老翁說差。犯兩個『雪』字，頭上多一個『雪』字。」伯爵道：「頭上只雪，後來下雪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狗材，單管胡說！」教王經斟上鍾。春鴻拍手唱南曲〔駐馬廳〕：
「寒夜無，走向前村覓店家。這雪輕飄僧舍，密洒歌樓，遙阻槎，江邊乘興探梅花，庭中歡賞燒銀蠟。一望無涯，一望無涯，有似㶚橋柳絮滿天飛下。」
伯爵纔待拿起酒來吃，只來安兒後邊拿幾碟菓食：一碟菓饀餅，一碟頂皮酥，一碟炒栗，一碟晒乾棗，一碟榛仁，一碟[01838]瓜仁，一碟雪梨，一碟蘋波，一碟風菱，一碟荸薺，一碟酥油泡螺，一碟黑黑的團兒，用橘葉裹着。伯爵拈將起來，聞着噴鼻香，吃之到口，猶如飴蜜，細甜美味，不知甚物？西門慶道：「你猜？」伯爵道：「莫非是糖肥皂？」西門慶笑道：「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！」伯爵道：「待要說是梅梭丸，裡面有胡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狗材過來，我說與你罷，你做夢夢不着，是昨日价杭州船上稍來，名喚做衣梅。都是各樣藥料，用蜜煉製過，滾在楊梅上，外用薄荷橘葉包裹，纔有這般美味。每日清辰，呷一枚在口內，生津補肺，去惡味，煞痰火，解酒剋食，比梅蘇丸甚妙。」伯爵道：「你不說，我怎的曉的。」因說：「温老先兒，咱再吃個兒。」教王經：「拿張紙兒來，我包兩丸兒到家，稍與你娘吃。」拿起泡螺兒來，問鄭春：「這泡螺果然是你[01839]家月姐親手揀的？」那鄭春跪下說：「爹，莫不的敢說謊！不知月姐費多少心，揀這幾個兒來供孝順爹。」伯爵道：「可虧他。上頭紋溜就相螺螄兒一般，粉紅、純白兩樣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兒，此物不免有使我心。惟有死的六娘他會揀，他沒，如今家中誰會弄他？」伯爵道：「我頭裡不說的，我愁甚麼？死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，如今鑽出個女兒會揀。偏你會尋，尋的多是妙人兒。」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，趕着伯爵打，說：「你這狗材，單管只胡說！」温秀才道：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。」伯爵道：「老先兒你不知，他是你姪人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是他家十年舊孤老兒。」陳經濟人犯言，就起身走。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。須臾，伯爵飲過鍾，次該西門慶擲骰兒，[01840]于是擲出個七點來，想半日，說：「我打『香羅帶』一句唱：『東君去意切，梨花似雪。』」伯爵道：「你說差！此在第八個字上，且吃一鍾。」于是流沿兒斟一銀衢花鍾，放在西門慶面前，教春鴻唱，說道：「我的兒，你肚裡棗胡解板兒，能有幾句兒？」春鴻排手唱〔前腔〕：
「四野彤霞，回首江山自占涯。這雪輕如柳絮，細似鵝毛，白勝梅花。山前曲徑更添滑，材中魯酒偏增價。疊墜天花，疊墜天花，濠平溝滿，令人驚訝。」
看看飲酒至昏，掌燭上來。西門慶飲過，伯爵道：「姐夫不在，温老先生你還該完令。」這温秀才拿起骰兒，擲出個么點，想想，房牆掛着一幅吊屏，泥金一聯：「風飄弱柳平橋晚，雪點寒[01841]梅院春。」說未後一句，伯爵道：「不筭，不筭！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，該吃一鍾。」春鴻斟上，那温秀才不勝酒力，坐在椅上，只顧打盹起來，告辭。伯爵只顧留他不住。西門慶道：「罷罷，老先兒他斯文人，吃不的。」令畫童兒：「你好好送你温師父那邊歇去。」温秀才得不的一聲，作别去。伯爵道：「今日葵軒不濟，吃多少酒兒就醉。」于是飲勾多時，伯爵起身，說：「地下黑，我酒勾。」因說：「哥，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我交與他，明日早去。」伯爵掀開簾兒，天陰地下滑，旋要個燈籠，和鄭春一路去。西門慶與鄭春五錢銀，盒內回一礶衣梅，稍與他姐姐鄭月兒吃。臨出門，西門慶因戲伯爵：「你哥兒兩個好好去。」伯爵道：「你多說話，父上山，各人努力。好[01842]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淫婦兒答話去。」說着，琴童送出門去。西門慶看收家火，扶着來安兒，打燈籠入角門，從潘金蓮門首過，角門關着，悄悄就往李瓶兒房門首，彈彈門，有綉春開門，來安就出去。西門慶進入明間，李瓶兒影，問：「供養羹飯不曾？」如意兒就出來應道：「剛纔我和姐供養。」西門慶入房中，椅上坐，迎春來吃，西門慶令他解衣帶。如意兒就知他在這房裡歇，連忙收拾伸鋪，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，打發他歇下。綉春把角門關，都在明間地平上支着板櫈，打鋪睡下。西門慶要吃，兩個已知科範，連忙攛掇奶進去和他睡。老婆脫衣服，鑽入被窩內。西門慶乘酒興服藥，那話上使托，老婆仰臥炕上，架起腿來，極力鼓搗，[01843]沒高低搧磞，搧磞的老婆舌尖水冷，淫水溢下，口中呼「達達」不絕。夜靜時分，其聲遠聆數室。西門慶老婆身上如綿瓜相似，用一雙肐膊摟着他，令他蹲下身，在被窩內咂𩫻?𩫵?，老婆無不曲休承奉。西門慶說：「我兒，你原來身體皮肉和你娘一般白淨，我摟着你，就如同和他睡一般。你須用心伏侍我，我看顧你。」老婆道：「爹，沒的說。將天比地，折殺奴婢！拿甚麼比娘？奴婢男已沒，早晚爹不嫌醜陋，只看奴婢一眼兒就勾。」西門慶便問：「你年紀多少？」老婆道：「我今年屬兔的，十一歲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原來我一歲。」他會說話兒，枕上好風月。早辰起來，老婆先起來伏侍，拿鞋襪，打發梳洗，極盡慇懃，把迎春、綉春打靠後。問西門慶討葱白紬，做披襖兒，與娘穿孝，西門[01844]慶一一許他，教廝舖裡拿疋葱白紬來，「你每一家裁一件。」以此他兩次，打動心，瞞着月娘，背地銀錢、衣服、首飾甚麼不與他。次日，潘金蓮就打聽得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內，和奶老婆睡一夜。走到後邊對月娘說：「姐姐，你不說他幾句。賊沒廉耻貨，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裡，與老婆歇一夜。餓眼瓜皮，甚麼行貨，好的歹的攬撘下。不明不暗，到明日弄出個孩來，筭誰的？相來旺兒媳婦，往後教他上頭上臉，甚麼張致！」月娘道：「你每只要裁派教我說。他要死的媳婦，你每背地多做好人兒，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，我如今做傻哩！你每說，只顧和他說，我是不管你這閑帳。」金蓮月娘這般說，一聲兒不言語，走回房去。西門慶起早，天晴[01845]，打發玳安往錢主處下去。往衙門回來，平安兒來稟：「翟爹人來討回。」西門慶打發去訖，因問那人：「你怎的昨日不來取？」那人說：「的往廵撫侯爺那裡下來，擔閣兩日。」說畢，領出門。西門慶吃飯，就過對門房裡，看着兌銀、打包、寫帳。十四日燒紙，打發夥計崔本、來保并後生榮海、胡秀五人起身，往南邊去，寫一封，稍與苗湖，就寫他重禮。看看過十五六，西門慶謝畢孝，一日早辰，在上房吃飯坐的，月娘便說：「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，咱還買分禮兒送去。常言：先親後不改。莫非咱家孩兒沒，斷禮不送！」西門慶道：「怎的不送！」于是分付來興買兩隻燒鵝，一副豕蹄，四隻鮮雞，兩隻燻鴨，一盤壽麵，一套粧花段衣服，兩方綃[01846]金汗巾，一盒花翠，寫帖兒教王經送去。這西門慶分付畢，就往前邊花園藏春閣房中坐的，只玳安下回來回話，說：「錢老爹爹帖，隨卽寫，差一吏同的和黃四兒，到東昌府兵道下與雷老爹，老爹旋行牌，問童推官催文，連犯人提上去，從新問理，連他家兒孫文相都開出來，只追十兩燒埋錢，問個不應罪名，杖七十，罰贖。復到鈔關上回錢老爹的話，討回帖纔來。」西門慶玳安中用，心中喜。拆開回帖觀看，原來雷兵回錢主帖多在裡面，上寫道：
「來諭悉已處分。但馮已曾貴在先，何况與孫文相忿毆，彼此俱，歇後身死，在保辜限外，問之抵命，難以平允。量[01847]追燒埋錢十兩，給與馮相應發落。謹此回覆。
下：年侍生雷起元再拜。」
西門慶看歡喜，因問：「黃四舅在那裡？」玳安道：「他出來，都往家去，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。黃四丈人與的一兩銀。」西門慶分付置鞋脚穿，玳安磕頭而出，西門慶就𢱉?在床炕上眠着。王經在卓上篆內炷香，悄悄出來。良久，忽聽有人抓的簾兒響，只李瓶兒驀地進來，身穿糁紫衫，白絹裙，亂挽烏雲，黃懨懨面容，向床前呌道：「我的哥哥，你在這裡睡哩，奴來你一面，我被那廝告我一狀，把我監在獄中，血水淋漓，與穢汚在一處，整受這些時苦。昨日蒙你堂上說人情，減我等之罪。那廝再不肯，發恨還要告來拿你，我待[01848]要不來對你說，誠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。我今尋安身之處去，你須防範來。沒少要在外吃夜酒，往那去早早來家，千萬牢記！奴言休要忘。」說畢，兩人抱頭放聲而哭，西門慶便問：「姐姐，你往那去，對我說。」李瓶兒頓脫撒手，却是南柯一夢。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，看簾影射入齋，正當卓午，追思起，由不的心中痛切。正是：「花落土埋香不，鏡空鸞影夢初醒。」有詩證：
「殘雪初晴照紙窗，地爐灰燼冷侵床。
個中邂逅相思夢，風撲梅花斗帳香。」
不想早辰送喬親家禮，喬戶娘使喬通來送請帖兒，請月娘衆姊妹，廝說爹在房中睡哩，都不敢來問。月娘在[01849]後邊管待喬通，潘金蓮說：「拿帖兒，等我問他去。」于是驀地進房，上穿黑青廻紋錦對衿衫兒，泥金眉，一溜㩟五道金川鈕扣兒，下着紗裙，內襯潞紬裙，羊皮金滾邊，面前垂一雙合歡鮫綃鸂𪄠?帶，下邊尖尖趫趫錦紅膝褲，下顯一對金蓮。頭上寶髻雲鬟，打扮如粉粧玉琢。耳邊帶着青寶石墜。推開房門，西門慶𢱉?着，他一屁股坐在椅上，說：「我的兒，獨自個自言自語，在這裡做甚麼？嗔道不你，原在這裡好睡。」一面說話，口中磕瓜兒，因問西門慶：「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我控着頭睡來。」婦人道：「倒只相哭的一般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怪奴才，我平白怎的哭。」金蓮道：「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沒的胡說！有甚心上人心下人？」金蓮道：「李瓶兒是心上[01850]的，奶是心下的，俺每是心外的人，入不上數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怪淫婦兒，六說白道起來！」因問：「我和你說正話，前日李姐裝槨，你每替他穿甚麼衣服在身底下來？」金蓮道：「你問怎的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不怎的，我問聲兒。」金蓮道：「你問，必有個緣故。上面他穿兩套遍地金段衣服，底下是白綾襖、黃紬裙，貼身是紫綾襖、白絹裙、紅段衣。」西門慶點點頭兒，金蓮道：「你做獸醫十年，猜不着驢肚裡病？你不想他，問他怎的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我纔方夢他來。」金蓮道：「夢是心頭想，涕噴鼻痒。饒他死，你還這等念他。相俺多是可不着你心的人，到明日死，苦惱沒那人顯念，此是想的你這心裡胡油油的。」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來，就親個嘴，說：「怪油嘴，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！」[01851]金蓮道：「我的兒，老娘猜不着你那黃猫黑尾的心兒！」一面把磕的瓜仁兒，滿口哺與西門慶吃，兩個咂一回舌頭，自覺甜唾溶心，脂滿香唇，身邊蘭麝襲人。西門慶于是淫心輙起，摟他在床上坐，他便仰靠梳背，露出那話來，教婦人品簫，婦人真個低垂粉項，吞吐裹沒，往來嗚咂有聲。西門慶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，香雲上圍着翠梅花鈿兒，後鬢上珠翹錯落，興不可遏。正做到美處，忽聽來安兒隔簾說：「應爹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請進來。」慌的婦人沒口呌來安兒：「賊，且不要呌他進來，等我出去着。」來安兒道：「進來，在院內。」婦人道：「還不去教他躲躲兒。」那來安兒走去說：「爹且閃閃兒，有人在屋裡。」這伯爵便走松牆傍邊，看雪培竹。王經掀着軟簾，只聽裙響，金蓮一溜[01852]烟後邊走。正是：「雪隱鷺鷥飛始，柳藏鸚鵡語方知。」伯爵進來，西門慶唱喏坐下，西門慶道：「你連日怎的不來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惱的我要不的在這裡。」西門慶問道：「怎的惱？你我告說。」伯爵道：「不告你說，緊自家中沒錢，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桶出個孩兒來。但是人家白日裡還好撾撓，半夜更，房下七痛八病，少不得扒起來，收拾草紙被褥，陸續看他，呌老娘去。打緊應寶不在家，俺家兄使他往庄上馱草去。百忙撾不着個人，我自家打着燈籠，呌巷口兒上鄧老娘來，及至進門，養下來！」西門慶問：「養個甚麼？」伯爵道：「養個廝。」西門慶罵道：「傻狗材，生兒倒不好，如何反惱！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？」伯爵笑道：「是你春姨人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那賊狗掇腿的奴才，誰教你[01853]要他來，呌呌老娘還抱怨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不知，冬寒時月，比不的你每有錢的人家，家道有錢，有若前程官職，生個兒上來，錦上添花，便喜歡。俺如今自家還多着個影兒哩！家中一窩人口要吃穿盤攪，自這兩日媒巴刧的魂沒。應寶逐日該操，當他的差去。家中那裡是不管的，姐便打發出去。天理在頭上，多虧哥。你眼的這第個孩，交年便是十歲，昨日媒人來討帖兒，我說早哩，你且去着。緊自焦的魂沒，猛可半夜鑽出這個業障來！那黑天摸地，那裡活變錢去？房下我抱怨，沒計柰何，把他一根銀插兒與老娘，發落去。明日洗，嚷的人家知道，到滿月拿甚麼使？到那日我不在家，信信拖拖，往那寺院裡且住幾日去[01854]罷。」西門慶笑道：「你去，好和尚，却打發來好趕熱被窩兒。你這狗才，到底占便益兒！」笑一回。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，不做聲。西門慶道：「我的兒，不要惱。你用多少銀？一對我說，等我與你處。」伯爵道：「有甚多少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勾你攪纏是的，到其間不勾，拿衣服當去？」伯爵道：「哥若肯下顧，十兩銀就勾。我寫個符兒在此，費煩的哥多，不好開口的，下敢嗔數兒，隨哥尊意便。」那西門慶不接他文約，說：「沒的扯淡，好朋友家什麼符兒！」正說着，只來安兒拿進來，西門慶呌廝：「你放下盞兒，喚王經來。」不一時，王經來到，西門慶分付：「你往後邊對你娘說，我裡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廵按宋老爹擺比兩封銀，拿一封來。」王經應諾，去不多時，拿銀來，西門慶就[01855]遞與應伯爵，說：「這封五十兩，你多拿使去，省的我拆開他。原封未動，你打開看看。」伯爵道：「或多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多的你收着。眼下你令愛不？你可替他做些鞋脚衣裳，到滿月好看。」伯爵道：「哥說的是。」將銀拆開，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，兩一定，松紋足色，滿心歡喜，連忙打恭致謝，說道：「哥的盛情，誰肯？真個不收符兒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傻孩兒，誰和你一般計較。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家。不然你但有來，就來纏我？這孩不是你的孩，自是咱兩個分養的。寔和你說：過滿月，把春花兒那奴才呌來，且答應我些時兒，只當利錢，不筭發眼。」伯爵道：「你春姨這兩日瘦的相你娘那樣哩！」不說兩個在房中說話。伯爵因問：「黃四丈人那怎樣？」西門慶把玳安往返的[01856]告說一遍，「錢龍野到，雷兵旋行牌提犯人上去，從新問理，把孫文相父兩個都開出來，只認十兩燒理錢，打杖罪，沒。」伯爵道：「造化他。他就點着燈兒，那裡尋這人情去！你不受他的，乾不受他的。雖然你不希罕，留送錢人好。别要饒他，教他好歹擺一席酒，裡邊請俺每坐一坐。你不說，等我和他說。饒他舅一個死罪，當别的可兒！」這裡說話。且說月娘在上房拿銀與王經出來，只孟玉樓走入房來，說他兄弟孟銳在韓姨夫那裡，「如今不久起身，往川廣販雜貨去，今來辭辭他爹，在我屋裡坐着哩。爹在那裡？姐姐使個廝對他爹說聲兒。」月娘道：「他在花園房和應坐着哩。說請他爹哩，頭裡潘六姐倒請的好他爹：喬通送帖兒來，[01857]等着問他爹去，就討他個話兒，到明日咱每好收拾去。我便把喬通留下，打發吃。長等短等不來，熬的喬通去。半日只他從前邊走將來，教我問他：『你對他說不曾？』他沒的話，說：『噦！我就忘。和他說一回，應來，我就出來。誰得久停久住和他說話來！』帖還袖在袖裡，交我說：『脆幇根兒咬，早是沒甚緊勾當，教人只顧等着，你原來恁個沒尾八行貨？不知在前頭幹甚麼營生，那半日纔進來，恰好還不曾說。』乞我訌兩句，往前去。」少頃，來安進來，月娘使他請西門慶，說孟舅來。西門慶便起身，留伯爵，「你休去，我就來。」走到後邊，月娘先把喬家送帖來請說，西門慶說：「那日只你一人去罷。熱孝在身，莫不一家都出來。」月娘說：「他孟舅來辭辭你，一[01858]兩日起身往川廣去，在那邊屋裡坐着哩。」問：「頭裡你要那封銀與誰？」西門慶悉把：「應哥房裡春花兒昨晚生個兒，問我借幾兩銀使，告我說，他第個女兒，愁的要不的，借助幾兩銀使罷。」月娘道：「好好。他恁年紀，纔這個兒，應嫂不知怎的喜歡哩？到明日，咱少不的送些粥米兒與他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個不消說。到滿月，不要饒花，柰何他好歹發帖兒請你們往他家走走去，就瞧瞧春花兒怎麼模樣。」月娘笑道：「左右和你家一般樣兒，有鼻兒有眼兒，莫非别些兒。」一面使來安下邊請孟舅來。不一時，玉樓同他兄弟來拜，敘禮已畢，西門慶陪他敘回話，讓至前邊房內與伯爵相。分付廝後邊看菜兒，于是放卓兒，篩酒上來，人飲酒。[01859]西門慶教：「再取雙鍾筯，對門請温師父，陪你舅坐。」來安不一時回說：「温師父不在，望倪師父去。」西門慶說：「請你姐夫來坐坐。」良久，陳經濟來，與舅禮，打橫坐下。西門慶問：「舅幾時起身？去多少時？」孟銳道：「出月初日准起身。定不的年歲，還到荊州買紙，川廣販香蠟，着緊一年不止。販畢貨，就來家。此去從河南、陝西、州去，回來打水路，從峽江、荊州那條路來，往回七八千里地。」伯爵問：「舅貴庚多少？」孟銳道：「在下虛度十六歲。」伯爵道：「虧你年的，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。似俺每虛老，只在家裡坐着。」須臾，添換上來，杯盤羅列。孟舅吃至日西時分，告辭去。西門慶送回來，還和伯爵吃一回。只買兩座等庫來。西門慶委付陳經濟裝庫，問月娘尋出[01860]李瓶兩套錦衣，攪金銀錢紙，裝在庫內。因向伯爵說：「今日是他六七，不念經，替他燒座庫兒。」伯爵道：「好快光陰，嫂早沒個半月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，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兒。」伯爵道：「這遭哥念佛經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房下說，他在時因生兒，許些血盆經懴，許下家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，請幾衆尼僧，替他禮拜幾卷懴兒。」說畢，伯爵天晚，說道：「我去罷，只怕你與嫂燒紙。」深深打恭，說：「蒙哥厚情，死生難忘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難忘不難忘，我兒，你休推夢裡睡哩，你衆娘到滿月那日，買禮多要去哩！」伯爵道：「買禮做甚！我就頭着地，好歹請衆嫂到寒家光降光降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，牽來我瞧瞧。」伯爵道：「你春姨他說來：有兒[01861]，不用着你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别要慌，我那奴才，和他答話。」伯爵佯長笑的去。西門慶令廝收家火，走到李瓶兒房裡。陳經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。那日玉皇廟、永福寺、報恩寺多送疏：道家是寶肅昭成真君像，佛家是冥府第六殿變成王。門外花舅家送一盒擔食，十分冥紙。吳舅家是如此。西門慶看着迎春擺設羹飯完，下出匾食來，點上香燭，使綉春請後邊吳月娘衆人來，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，擡出庫去，教經濟看着門首焚化。不在話下。正是：「芳魂料不隨灰死，再結來生未緣。」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862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