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道，字可道，瀛州景城人。其先農儒，不恆其業。道少純厚，好學能文，不恥惡衣食，負米奉親之外，惟以披誦吟諷，雖雪擁戶，凝塵滿席，湛如。天祐中，劉守光署幽州掾。守光引兵伐中山，訪于僚屬，道常以利害箴之，守光怒，置于獄中，尋人所救免。守光敗，遁太原，監軍使張承業辟本院巡官。承業重其文章履行，甚待遇。時有周元豹者，善人倫鑒，與道不洽，謂[03216]承業曰：「馮生無前程，公不可過用。」時河東記室盧質聞之曰：「我曾杜黃裳司空寫真圖，道之狀貌酷類焉，將來必副用，元豹之言不足信。」承業尋薦霸府從，俄署太原掌記，時莊宗並有河北，文翰甚繁，一以委之。莊宗與梁軍夾河對壘，一日，郭崇韜以諸校伴食數多，主者不辦，請少罷減。莊宗怒曰：「孤效命者設食都不自由，其河北鎮，令軍別擇一人帥，孤請太原以避賢路。」遽命道對面草詞，將示其衆。道執筆久之，莊宗正色促焉，道徐起對曰：「道所掌筆硯，敢不供職。今王屢集功，方平南寇，崇韜所諫，未至過當，阻拒[03217]之則可，不可以向來之言，喧動羣議，敵人若知，謂王君臣之不和矣。幸熟而思之，則天下幸甚。」俄而崇韜入謝，因道之解焉，人始重其膽量。莊宗卽位鄴宮，除省郎，充翰林學士，自綠衣賜紫。梁平，遷中舍人、戶部侍郎。丁父憂，持服于景城。遇歲儉，所得俸余悉賑于鄉里，道之所居惟蓬茨而已，凡牧宰饋遺，斗粟匹帛無所受焉。時契丹方盛，素聞道名，欲掠而取之，會邊人有，獲免。明宗入洛，遽謂近臣安重誨曰：「先帝時馮道郎中何在？」重誨曰：「近除翰林學士。」明宗曰：「此人朕素諳委，甚好宰相。」俄[03218]拜端明殿學士，端明之號，自道始。未幾，遷中侍郎、刑部尚、平章。凡孤寒士，抱才業、素知識者皆與引用；唐末衣冠，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鎮之。有工部侍郎任贊，因班退，與同列戲道于後曰：「若急行，必遺下兔園冊。」道知之，召贊謂曰：「兔園冊皆名儒所集，道能諷之，中朝士止看文場秀句，便舉業，皆竊取公聊，何淺狹之甚耶！」贊愧焉。復有梁朝宰臣李琪，每以文章自擅，曾進賀平[03219]中山王都表云：「復真定之逆賊」。道讓琪曰：「昨來收復定州，非真定。」琪昧于地理，頓至折角。其後百僚上明宗徽號凡章，道自之，其文渾然，非流俗之體，舉朝服焉。道尤長于篇詠，秉筆則成，典麗之外，義含古道，必遠近傳寫，故漸畏其高深，由是班行肅然，無澆漓之態。繼改門下侍郎、戶部吏部尚、集賢殿弘文館學士，加尚左僕射，封始平郡公。一日，道因上謁旣退，明宗顧謂侍臣曰：「馮道性純儉，頃在德勝寨居一茅庵，與從人同器食，臥則芻槁一束，其心晏如。及以父憂退鄉里，自耕樵采，與農夫雜處，畧不以素貴介懷，真士[03220]夫。」天成、長興中，天下屢稔，朝廷無。明宗每禦延英，留道訪以外，道曰：「陛下以至德承天，天以有年表瑞，更在日慎一日，以答天心。臣每記在先皇霸府日，曾奉使中山，徑井陘之險，憂馬有蹶失，不敢怠于銜轡；及至平地，則無復持控，果馬所顛仆，幾至于損。臣所陳雖，可以喻。陛下勿以清晏豐熟，便縱逸樂，兢兢業業，臣之望。」明宗深然之。他日問道曰：「天下雖熟，百姓得濟否？」道曰：「穀貴餓農，穀賤農，此常理。臣憶得近代有舉聶夷中田家詩云：『月賣新絲，五月糶秋穀。醫得眼下瘡，剜却心頭肉。我願君王心，化作[03221]光明燭。不照綺羅筵，遍照逃亡屋。』」明宗曰：「此詩甚好。」遂命侍臣下，每自諷之。道之發言簡正，善于裨益，非常人所能及。時以諸經舛繆，與同列李愚委學官田敏等，取西京鄭覃所刊石經，雕印版，流布天下，後進賴之。明宗崩，唐末帝嗣位，以道山陵使，禮畢，出鎮同州，循故。道政閑淡，獄市無撓。一日，有上介胡饒，本出軍吏，性粗獷，因詬道于牙門，左右數報不應。道曰：「此必醉耳！」因召入，開尊設食，盡夕而起，無撓慍之色。未幾，入司空。及晉祖入洛，以道首相。年，契丹遣使加徽號于晉祖，晉祖亦獻徽號于契丹，謂道曰：「此行非卿[03222]不可。」道無難色。晉祖曰：「卿官崇德重，不可深入沙漠。」道曰：「陛下受北朝恩，臣受陛下恩，何有不可！」及行，將達西樓，契丹主欲郊迎，其臣曰：「天無迎宰相之禮。」因止焉，其名動殊俗如此。[03223]及還，朝廷廢樞密使，依唐朝故，並中，其院印付道，無巨細，悉以之。尋加司徒、兼侍中，進魯國公。晉祖曾以用兵問道，道曰：陛下歷試諸艱，創成業，神武睿畧，天下所知，討伐不庭，須從獨斷。臣本自生，陛下在中，守歷代成規，不敢有一毫之失。臣在明宗朝，曾以戎問臣，臣亦以斯言答之。」晉祖頗可其說。道嘗上表求退，晉祖不之覽，先遣鄭王就省，謂曰：「卿來日不出，朕當親行請卿。」道不得已出焉。當時寵遇，無與比。晉少帝卽位，加守太尉，進封燕國公。道嘗問朝中熟客曰：「道之在政[03224]堂，人有何說？」客曰：「是非相半。」道曰：「凡人同者是，不同非，而非道者，十恐有九。昔仲尼聖人，猶叔孫武叔所毀，況道之虛薄者乎！」然道之所持，始終不易。後有人間道于少帝曰：「道好平時宰相，無以濟其艱難，如禪僧不可呼鷹耳！」由是出道同州節度使。歲餘，移鎮南陽，加中令。契丹入汴，道自襄、鄧召入，戎王因從容問曰：「天下百姓，如何可救？」道曰：「此時百姓，佛再出救不得，惟皇帝救得。」其後衣冠不至夷，皆道與趙延壽陰護之所至。是歲月，隨契丹北行，與晉室公卿俱抵常山。俄而比主卒，永康王代統其衆。及北去，留其族嘉裏[03225]以據常山。時軍憤激，因共逐出嘉裏，尋復其城。道率同列四出按撫，因從宜，各安其所。人或推其功，道曰：「儒臣何能，皆諸將之力。」道以德重，人所取則，乃衆擇諸將之勤宿者，以騎校白再榮權其帥，軍民由是帖然，道首有力焉。道在常山，有中國士女契丹所俘者，出橐裝以贖之，皆寄于高尼精舍，後相次訪其家以之。，契丹先留道與李崧、和凝及文武官等在常山，是歲閏七月十九日，契丹有詔追崧，令選朝士十人赴木葉山行。契丹麻答召道等至帳所，欲諭之，崧偶先至，知其意，懼形于色。[03226]契丹麻答將以明日與朝士齊遣之，崧乃不俟道，與凝先出，旣而相遇于帳門之外，因與分手俱。俄而李筠等縱火與契丹交鬥，鼓槊相及。是日若齊至，與麻答相，稍或躊躇，則悉俘矣。時論者以道布衣有至行，立公朝有重望，其陰報昭感，多此類。及自常山入覲，祖嘉之，拜守太師。[03227]乾祐中，道奉朝請外，平居自適。一日，著長樂老自敘云：余世家宗族，本始平、長樂郡，歷代之名實，具載于國史家牒。余先自燕亡晉，莊宗、明宗、閔帝、清泰帝，晉[03228]高祖皇帝、少帝。契丹據汴京，北主所制，自鎮州與文武臣僚、馬步將士朝，高祖皇帝、今上。顧以久叨祿位，歷艱危，上顯祖宗，下光親戚。亡曾祖諱湊，累贈至太傅，亡曾祖母崔氏，追封梁國太夫人；亡祖諱炯，累贈至太師，亡祖母褚氏，追封吳國太夫人；亡父諱良建，秘少監致仕，累贈至尚令，母張氏，追封魏國太夫人。余階自將仕郎，轉朝議郎、朝散夫、銀青光祿夫、金紫光祿夫、特進、開府儀同司。職自幽州節度巡官、河東節度巡官、掌記，再翰林學士，改授端明殿學士、集賢殿學士、太微宮使，再宏文館學士，充[03229]諸道鹽鐵轉運使、南郊禮使、明宗皇帝晉高祖皇帝山陵使，再授定國軍節度、同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，一長春宮使，授武勝軍節度、鄧隨均房等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。官自攝幽府參軍、試理評、檢校尚祠部郎中兼侍御史、檢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、檢校太尉、同中門下平章、檢校太師、兼侍中，授檢校太師、兼中令。正官自行臺中舍人，再戶部侍郎，轉兵部侍郎、中侍郎，再門下侍郎、刑部吏部尚、右僕射，司空，兩在中，一守本官，授司徒、兼侍中，賜私門十六戟，授太尉、兼侍中，授戎太傅，授[03230]太師。爵自開國男至開國公、魯國公，再封秦國公、梁國公、燕國公、齊國公。食邑自百戶至一萬一千戶，食實封自一百戶至一千八百戶。勛自柱國至上柱國。功臣名自經邦致理翊贊功臣至守正崇德保邦致理功臣、安時處順守義崇靜功臣、崇仁保德寧邦翊聖功臣。先娶故德州戶掾褚諱濆女，早亡，後娶故景州弓高縣孫明府諱師禮女，累封蜀國夫人。亡長平，自秘郎授右拾遺、工部度支員外郎；次吉，自秘省校郎授膳部金部職方員外郎、屯田郎中；第亡可，自秘省正字授殿中丞、工部戶部員外郎；第四幼亡；第[03231]五義，自秘郎改授銀青光祿夫、檢校國祭酒兼御史中丞，充定國軍衙內都指揮使，職罷改授朝散夫、左春坊太司議郎、授太常丞；第六正，自協律郎改授銀青光祿夫、檢校國祭酒兼御史中丞，充定國軍節度使，職罷改授朝散夫、太僕丞。長女適故兵部崔侍郎諱衍太僕少卿名絢，封萬年縣君；女早亡。劉本同，殿本「孩」作「孫」。孫幼亡。唐長興年敕，瀛州景城縣莊來蘇鄉改元輔鄉，朝裏孝行裏。洛南莊貫河南府洛陽縣州鄉靈臺裏，殿本、劉本同。冊府卷七七〇作三川鄉，下同。奉晉天福五年敕，州鄉改上相鄉，靈臺裏改中臺裏，時守司徒、兼侍中；奉八年敕，[03232]上相鄉改太尉鄉，中臺裏改侍中裏，時守太尉、兼侍中。靜思本末，慶及存亡，蓋自國恩，盡從家法，承訓誨之旨，關教化之源，在孝于家，在忠于國，口無不道之言，門無不義之貨。所願者下不欺于地，中不欺于人，上不欺于天，以不欺素。賤如是，貴如是，長如是，老如是，親、君、長、臨人之道，曠蒙天恕，累經難而獲多福，曾陷蕃而中華，非人之謀，是天之祐。六合之內有幸者，百歲之後有所。無以珠玉含，當以時服斂，以籧篨葬，及擇不食之地而葬焉，以不及于古人故。祭以特羊，戒殺生，當以不害命之物祭。無立神道碑，以代墳[03233]前不獲立碑故。無請謚號，以無德故。念自賓佐至王佐及領藩鎮時，或有微益于國之節，皆形于公籍。所著文章篇詠，因多散失外，收拾得者，編于家集，其間其志，知之者，罪之者，未知衆寡矣。有莊、有宅、有羣，有可以襲其業。彭本、盧本、冊府卷七七〇同，殿本、劉本作「有三子」。于此日五盥，日省，尚猶日知其所亡，月無忘其所能。、弟、人臣、師長、夫、父，有、有猶、有孫，奉身卽有餘矣。時乃不足，不足者何？不能君致一統、定八方，誠有愧于歷職歷官，何以答乾坤之施。時開一卷，時飲一杯，食味別聲、被色，老安于當代耶！老而自樂，何樂如之！時乾祐年朱明[03234]月長樂老序云。及太祖平內難，議立徐州節度使劉贇嗣，遣道與秘監趙上交、樞密直學士王度等往迎之。道尋與贇自徐赴汴，行至宋州，會澶州軍變。樞密使王峻遣郭崇領兵至，屯于衙門外，時道與上交等宿于衙內。是日，贇率左右甲士闔門登樓，詰崇所自，崇言太祖已副推戴。左右知其變，以道所賣，皆欲殺道等以自快。趙上交與王度聞之，皆惶怖不知所，惟道偃仰自適，畧無懼色，尋亦獲免焉。道微時嘗賦詩云：「終聞海嶽明主，未省乾坤陷吉人。」至是其言驗矣。[03235]廣順初，復拜太師、中令，太祖甚重之，每進對不以名呼。及太祖崩，世宗以道山陵使。會河東劉崇入寇，世宗召臣議欲親徵，道諫止之，世宗因言：「唐初，天下草寇蜂起，並是太宗親平之。」道奏曰：「陛下得如太宗否？」世宗怒曰：「馮道何相少！」乃罷。及世宗親徵，不及扈從，留道奉太祖山陵。時道已抱疾。及山陵禮畢，奉神主舊宮，未及祔廟，一夕薨于其第，時顯德元年四月十七日，享年七十有。世宗聞之，輟視朝日，冊贈尚令，追封瀛王，謚曰文懿。道歷任四朝，入中，在相位十餘年，以[03236]持重鎮俗己任，未嘗以片簡擾于諸侯，平生甚廉儉。逮至末年，閨庭之內，稍徇奢靡，其吉，尤恣狂蕩，道不能制，識者以其不終令譽，咸嘆惜之。[03237]
史臣曰：道之履行，郁有古人之風；道之宇量，深得臣之禮。然而四朝，相六帝，可得忠乎！夫一女夫，人之不幸，況于再者哉！所以飾終之典，不得謚文貞、文忠者，蓋謂此。[03238] [03239] [03240] [03241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