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德裕，字文饒，趙郡人。祖栖筠，御史夫。父吉甫，趙國忠懿公，「懿」字各本原無，據本書卷一四八李吉甫傳補。唐會要卷八〇「忠懿」作「恭懿」。元和初宰相。祖、父自有傳。德裕幼有壯志，苦心力學，尤精西、左氏春秋。恥與諸生同鄉賦，不喜科試。年才及冠，志業成。貞元中，以父譴逐蠻方，隨侍左右，不求仕進。元和初，以父再秉國鈞，避嫌不仕臺省，累闢諸府從。十一年，張弘靖罷相，鎮太原，闢掌記。由理評得殿中侍御史。十四年府罷，從弘靖入朝，真拜監察御史。明年正月，穆宗卽位，召入翰林，充學士。帝在東宮，素聞吉甫之名，旣德裕，尤重之。禁中詔手筆，多詔德裕草之。是月，召對思政殿，賜金紫之服。逾月，改屯田員外郎。穆宗不持政道，多所恩貸，戚裏諸親，邪謀請謁；傳導中人之旨，與權臣往來，德裕嫉之。長慶元年正月，上疏論之[05007]曰：「伏國朝故，駙馬緣是親密，不合與朝廷要官往來。玄宗開元中，禁止尤切。訪聞近日駙馬輒至宰相及要官私第，此輩無他才伎可以延接，唯是泄漏禁密；交通中外，羣情所知，以甚弊。其朝官素是雜流，則不妨來往。若職在清列，豈可知聞？伏乞宣示宰臣，其駙馬諸親，今後公卽於中宰相，請不令詣私第。」上然之。尋轉考功郎中、知制誥。年月，轉中舍人，學士如故。初，吉甫在相位時，牛僧孺、李宗閔應制舉直言極諫科。人對詔，深詆時政之失，吉甫泣訴於上前。由是，考策官皆貶，在李宗閔傳。元和初，用兵伐叛，始於杜黃裳誅蜀。吉甫經畫，欲定兩河，方欲出師而卒。繼之元衡、裴度。而韋貫之、李逢吉沮議，深以用兵非。而韋、李相次罷相，故逢吉常怒吉甫、裴度。而德裕於元和時，久之不調，而逢吉、僧孺、宗閔以私怨恆排擯之。時德裕與李紳、元稹俱在翰林，以學識才名相類，情頗款密。而逢吉之黨深惡之。其月，罷學士，出御史中丞。其元稹自禁中出，拜工部侍郎、平章。月，裴度自太原復輔政。是月，李逢吉亦在襄[05008]陽入朝，乃密賂纖人，構成于方獄。六月，元稹、裴度俱罷相。稹出同州刺史。逢吉代裴度門下侍郎、平章。旣得權位，銳意報怨。時德裕與牛僧孺俱有相望，逢吉欲引僧孺，懼紳與德裕禁中沮之；九月，出德裕浙西觀察使，尋引僧孺同平章。由是交怨愈深。潤州承王國清兵亂之後，前使竇易直傾府藏賞給，軍旋浸驕，財用殫竭。德裕儉於自奉，留州所得，盡以贍軍，雖施與不豐，將卒無怨。年之後，賦輿復集。德裕壯年得位，銳於布政，凡舊俗之害民者，悉革其弊。江、嶺之間信巫祝，惑鬼怪，有父母兄弟厲疾者，舉室棄之而去。德裕欲變其風，擇鄉人之有識者，諭之以言，繩之以法，數年之間，弊風頓革。屬郡祠廟，按方志，前代名臣賢後則祠之。四郡之內，除淫祠一千一十所。罷私邑山房一千四百六十，以清寇盜。人樂其政，優詔嘉之。昭湣皇帝童年纘歷，頗奢靡。卽位之年七月，詔浙西造銀盝妝具十進內。德裕奏曰：臣百生多幸，獲遇昌期。受寄名籓，常憂曠職，孜孜夙夜，上報國恩。數年已來，災旱相繼，罄竭微慮，粗免流亡，物[05009]力之間，尚未完復。臣伏準今年月日赦文，常貢之外，不令進獻。此則陛下至聖至明，細微洞照，一恐聚斂之吏緣以成奸，一恐雕瘵之人不勝其弊。上弘儉約之德，下敷惻憫之心。萬國羣氓，鼓舞未息。昨奉五月十日詔，令訪茅山真隱，將欲師處謙守約之道，發務實去華之美。雖無人上塞丹詔，實率土已偃玄風，豈止微臣，獨懷抃賀。況進獻之，臣常心，雖有敕文不許，亦合竭力上貢。唯臣當道，素號富饒，近年已來，比舊卽異。貞元中，李錡任觀察使日，職兼鹽鐵。百姓除隨貫出榷酒錢外，更置官酤，一兩重納榷，獲利至厚。訪聞當時進奉，亦兼用鹽鐵羨餘，貢獻繁多，自後莫及。至薛蘋任觀察使時，奏置榷酒。上供之外，頗有餘財，軍用之間，實優足。自元和十四年七月日敕，却停榷酤。準元和十五年五月七日赦文，諸州羨餘，不令送使，唯有留使錢五十萬貫。每年支用，猶欠十萬貫不足，常須是節儉，百計補填，經費之中，未免懸欠。至於綾紗等物，猶是本州所出，易於方圓。金銀不出當州，皆須外處回市。去月中奉[05010]宣令進盝，計用銀九千四百餘兩。其時貯，都無百兩，乃諸頭收市，方獲制造上供。昨奉宣旨，今進妝具十件，計用銀一萬千兩，金一百十兩。尋令並合四節進奉金銀，造成兩具進納訖。今差人於淮南收買，旋到旋造，星夜不輟；雖力營求，深憂不迨。臣若因循不奏，則負陛下任使之恩；若分外誅求，累陛下慈儉之德。伏乞陛下覽前件榷酤及諸州羨餘之目，則知臣軍用褊短，本末有由。伏料陛下臣奏論，必賜詳悉，知臣竭愛君守之節，盡納忠罄直之心。伏乞聖慈，宣令宰臣商議，何以遣臣上不違宣索，下不闕軍儲，不困疲人，不斂物怨，前後詔敕，並可遵承。輒冒宸嚴，不勝戰汗之至。時準赦不許進獻。逾月之後，征貢之使，道路相繼。故德裕因訴而諷之。奏，不報。詔進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，德裕論曰：臣昨緣宣索，已具軍資歲計及近年物力聞奏，伏料聖慈，必垂省覽。奉詔旨，令織定羅紗袍段及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。伏讀詔，倍增惶灼。臣伏太宗朝，臺使至涼州，名鷹諷李亮獻之。亮密表陳誠。太[05011]宗賜詔云：「使遣獻之，遂不曲順。」再嘉嘆，載在史。玄宗命中使於江南采鵁鶄諸鳥，汴州刺史倪若水陳論，玄宗亦賜詔嘉納，其鳥卽時皆放。令皇甫詢於益州織半臂背、琵琶扞撥、鏤牙合等，蘇頲不奉詔，輒自停織。太宗、玄宗皆不加罪，欣納所陳。臣竊以鵁鶄、鏤牙，至微細，若水等尚以勞人損德，瀝款效忠。當聖祖之朝，有臣如此，豈明王之代，獨無其人？蓋有位者蔽而不言，必非陛下拒而不納。伏睹四月十日德音云：「方、召侯伯有位之士，無或棄吾謂不可教。其有違道理，徇欲懷安，面刺廷攻，無有隱諱。」則是陛下納誨從善，道光祖宗，不盡忠規，過在臣下。況玄鵝天馬，椈豹盤絳，文彩珍奇，只合聖躬自服。今所織千匹，費用至多，在臣愚誠，亦所未諭。昔文帝衣弋綈之衣，元帝罷輕纖之服，仁德慈儉，至今稱之。伏乞陛下，近覽太宗、玄宗之容納，遠思文、孝元之恭己；以臣前表宣示羣臣，酌臣當道物力所宜，更賜節減。則海隅蒼生，無不受賜。臣不勝懇切兢惶之至。優詔報之。其繚綾罷進。元和已來，累敕天下州府，不得[05012]私度僧尼。徐州節度使王智興聚貨無厭，以敬宗誕月，請於泗州置僧壇，度人資福，以邀厚利。江、淮之民，皆羣黨渡淮。德裕奏論曰：「王智興於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，自去冬於江、淮已南，所在懸榜招置。江、淮自元和年後，不敢私度。自聞泗州有壇，戶有丁，必令一丁落發，意在規避王徭，影庇資產。自正月已來，落發者無算。臣今於蒜山渡點其過者，一日一百餘人，勘問唯十四人是舊日沙彌，餘是蘇、常百姓，亦無本州文憑，尋已勒還本貫。訪聞泗州置壇次第，凡僧徒到者，人納緡，給牒卽回，別無法。若不特行禁止，比到誕節，計江、淮已南，失却六十萬丁壯。此非細，系於朝廷法度。」狀奏，卽日詔徐州罷之。敬宗荒僻日甚，遊幸無恆；疏遠賢能，昵比羣。坐朝月不度，臣罕得進言。海內憂危，慮移宗社。德裕身居廉鎮，傾心王室，遣使獻丹扆箴六首，曰：「臣聞『心乎愛矣，遐不謂矣』，此古之賢人所以篤於君者。夫跡疏而言親者危，地遠而意忠者忤。然臣竊念拔自先聖，偏荷寵光，若不愛君以忠，則是上負靈鑒。臣頃先朝，屬多陰[05013]沴，嘗獻明賦以諷，頗蒙先朝嘉納。臣今日盡節明主，亦由是心。昔張敞之守遠郡，梅福之在遐僥，尚竭誠盡忠，不避尤悔。況臣嘗學舊史，頗知箴諷，雖在疏遠，猶思獻替。謹獻丹扆箴六首，仰塵睿鑒，伏積兢惶。」其宵衣箴曰：「先王聽政，昧爽以俟。雞鳴旣盈，日出而視。伯禹聖，寸陰貴。光武至仁，反支不忌。無俾姜后，獨去簪珥。彤管記言，克念前志。」其正服箴曰：「聖人作服，法象可觀。雖在宴遊，尚不懷安。汲黯莊色，能正不冠。楊阜毅然，亦譏縹紈。四時所禦，各有其官。非此勿服，惟闢所難。」其罷獻箴曰：「文罷獻，詔還騄耳。鑾輅徐驅，焉用千里？厥後令王，亦能恭己。翟裘旣焚，筒布則毀。道德麗，慈仁美。不過天道，斯至理。」其納誨箴曰：「惟後納誨，以求厥中。從善如流，乃能成功。驁流湎，舉白浮鐘。魏睿侈汰，淩霄作宮。忠雖不忤，善亦不從。以規瑱，是謂塞聰。」其辯邪箴曰：「居上處深，在察微萌。雖有讒慝，不能蔽明。之有昭，德過周成。上知偽，照奸得情。燕、蓋旣折，王猷洽平。百代之後，乃流淑聲。」其防微箴曰：「天之孝，敬遵王度。安必思危，乃無[05014]遺慮。亂臣猖蹶，非可遽數。玄黃莫辨，觸瑟始仆。柏谷微行，豺豕塞路。睹貌獻飧，斯可誡懼。」帝手詔答曰：「卿文雅臣，方隅重寄。表率諸部，肅清全吳。化洽行春，風澄坐嘯，眷言善政，想嘆在懷。卿之宗門，累著聲績，冠內廷者兩代，襲侯伯者六朝。果能激愛君之誠，喻詩人之旨。在遠而不忘忠告，諷上而常深慮微。博我以端躬，約予以循禮。復規諫，累夕稱嗟。置之座隅，用比韋弘之益；銘諸心腑，何啻藥石之功？卿旣以投誠，朕每懷開諫，茍有過舉，無忘密陳。山川旣遐，睠屬何已，必當克己，以副乃誠。」德裕意在切諫，不欲斥言，托箴以盡意。宵衣，諷坐朝稀晚；正服，諷服禦乖異；罷獻，諷征求玩好；納誨，諷侮棄讜言；辨邪，諷信任羣；防微，諷輕出遊幸。帝雖不能盡用其言，命學士韋處厚殷勤答詔，頗嘉納其心焉。德裕久留江介，心戀闕廷，因寄情，望回聖獎。而逢吉當軸，枳棘其塗，竟不得內徙。寶暦年，亳州言出聖水，飲之者愈疾。德裕奏曰：「臣訪聞此水，本因妖僧誑惑，狡計丐錢。數月已來，江南之人，奔走塞路。每十家，都顧一人[05015]取水。擬取之時，疾者斷食葷血，旣飲之後，七日蔬飧，危疾之人，俟之愈病。其水斗價貫，而取者益之他水，沿路轉以市人，老疾飲之，多至危篤。昨點兩浙、福建百姓渡江者，日五十人。臣於蒜山渡已加捉搦。若不絕其根本，終無益黎氓。昔吳時有聖水，宋、齊有聖火，皆妖妄，古人所非。乞下本道觀察使令狐楚，速令填塞，以絕妖源。」從之。敬宗兩街道士趙真說以神仙之術，宜訪求異人以師其道。僧惟貞、齊賢、正簡說以祠禱修福，以致長年。四人皆出入禁中，日進邪說。山人杜景先進狀，請於江南求訪異人。至浙西，言有隱士周息元，壽數百歲。帝卽令高品、薛季棱往潤州迎之。仍詔德裕給公乘遣之。德裕因中使還，獻疏曰：臣聞道之高者，莫如廣成、玄元，人之聖者，莫若軒黃、孔。昔軒黃問廣成：理身之要，何以長久？對曰：「無視無聽，抱神以靜。形將自正，神必自清。無勞形，無搖精，乃可長生。慎守其一，以處其和。故我修身千百歲矣，吾形未嘗衰。」云：「得吾道者，上皇而下王。」玄元語孔曰：「去之驕氣與多欲，態色[05016]與淫志，是皆無益於之身。吾所告者是已。」故軒黃發謂天之嘆，孔興猶龍之感。前聖於道，不其至乎？伏惟文武聖廣孝皇帝陛下，用玄祖之訓，修軒黃之術；凝神閑館，物色異人；將以覿冰雪之姿，屈順風之請。恭惟聖感，必降真仙。若使廣成、玄元混跡而至，語陛下之道，授陛下之言，以臣度思，無出於此。臣所慮赴召者，必迂怪之士，茍合之徒，使物淖冰，以術，炫耀邪僻，蔽欺聰明。如文成、五利，一無可驗。臣所以年之內，四奉詔，未敢以一人塞詔，實有所懼。臣聞前代帝王，雖好方士，未有服其藥者。故稱黃金可成，以飲食器則益壽。高宗朝劉道合、玄宗朝孫甑生，皆成黃金，祖竟不敢服。豈不以宗廟社稷之重，不可輕易！此炳然載於國史。以臣微，倘陛下睿慮精求，必致真隱，唯問保和之術，不求餌藥之功，縱使必成黃金，止可充於玩好。則九廟靈鑒，必當慰悅；寰海兆庶，誰不歡心？臣思竭愚衷，以裨玄化，無任兢憂之至。息元至京，帝館之於山亭，問以道術。自言識張果、葉靜能，詔寫真待詔李士昉問其形狀，圖[05017]之以進。息元山野常人，本無道學，言誕妄，不近人情。及昭湣遇盜而殂，文宗放還江左。德裕深識守正，皆此類。文宗卽位，就加檢校禮部尚。和年八月，召兵部侍郎，裴度薦以相。而吏部侍郎李宗閔有中人之助，是月拜平章，懼德裕用。九月，檢校禮部尚，出鄭滑節度使。德裕逢吉所擯，在浙西八年。雖遠闕庭，每上章言。文宗素知忠藎，采朝論征之。到未旬時，宗閔所逐，中懷於悒，無以自申。賴鄭覃侍講禁中，時稱其善；雖朋黨流言，帝乃心未已。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，憾相結，凡德裕之善者，皆斥之於外。四年十月，以德裕檢校兵部尚、成都尹、劍南西川節度副使、知節度、管內觀察處置、西山八國雲南招撫等使。裴度於宗閔有恩。度征淮西時，請宗閔彰義觀察判官，自後名位日進。至是恨度援德裕，罷度相位，出興元節度使，牛、李權赫於天下。西川承蠻寇剽虜之後，郭釗撫理無術，人不聊生。德裕乃復葺關防，繕完兵守。遣人入南詔，求其所俘工匠，得僧道工巧四千餘人，復成都。五[05018]年九月，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請以城降。其州南界江陽，岷山連嶺而西，不知其極；北望隴山，積雪如玉；東望成都，若在井底。一面孤峰，面臨江，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地。至德後，河、隴陷蕃，唯此州尚存。吐蕃利險要，將婦人嫁於此州閽者。十年後，婦人生成長。及蕃兵攻城，內應，其州遂陷。吐蕃得之，號曰「無憂城」。貞元中，韋臯鎮蜀，經畧西山八國，萬計取之不獲，至是悉怛謀遣人送款。德裕疑其詐，遣人送錦袍金帶與之，托雲候取進止，悉怛謀乃盡率郡人成都。德裕乃發兵鎮守，因陳出攻之利害。時牛僧孺沮議，言新與吐蕃結盟，不宜敗約，語在僧孺傳。乃詔德裕却送悉怛謀一部之人還維州，贊普得之，皆加虐刑。德裕六年復修邛峽關，移巂州於臺登城以扞蠻。德裕所歷征鎮，以政績聞。其在蜀，西拒吐蕃，南平蠻、蜒。數年之內，夜犬不驚；瘡痏之民，粗以完復。會監軍王踐言入朝知樞密，嘗於上前言悉怛謀縛送以快戎心，絕降之義，上頗尤僧孺。其年冬，召德裕兵部尚。僧孺罷相，出淮南節度使。七年月，德裕[05019]以本官平章，進封贊皇伯，食邑七百戶。六月，宗閔亦罷，德裕代中侍郎、集賢學士。其年十月，文宗暴風恙，不能言者月餘。八年正月十六日，始力疾御紫宸百僚。宰臣退問安否，上嘆醫無名工者久之。由是王守澄進鄭注。初，注構宋申錫，帝深惡之，欲令京兆尹杖殺之。至是以藥稍效，始善遇之。守澄復進李訓，善易。其年秋，上欲授訓諫官。德裕奏曰：「李訓人，不可在陛下左右。頃年惡積，天下皆知；無故用之，必駭視聽。」上曰：「人誰無過，俟其悛改。朕以逢吉所托，不忍負言。」德裕曰：「聖人有改過之義。訓天性奸邪，無悛改之理。」上顧王涯曰：「商量別與一官。」遂授四門助教。制出，給中鄭肅、韓佽封之不下。王涯召肅面喻令下。俄而鄭注亦自絳州至。訓、注惡德裕排己，九月十日，復召宗閔於興元，授中侍郎、平章，代德裕。出德裕興元節度使。德裕中謝日，自陳戀闕，不願出籓，追敕守兵部尚。宗閔奏制命已行，不宜自便，尋改檢校尚左僕射、潤州刺史、鎮海軍節度、蘇常杭潤觀察等使，代王璠。德裕至鎮，奉詔安排宮人杜仲[05020]陽於道觀，與之供給。仲陽者，漳王養母，王得罪，放仲陽於潤州故。九年月，左丞王璠、戶部侍郎李進狀，論德裕在鎮，厚賂仲陽，結托漳王，圖不軌。四月，帝於蓬萊殿召王涯、李固言、路隨、王璠、李、鄭注等，面證其。璠、加誣構結，語甚切至。路隨奏曰：「德裕實不至此。誠如璠、之言，微臣亦合得罪。」羣論稍息。尋授德裕太賓客，分懷東都。其月，貶袁州長史。路隨坐證德裕，罷相，出鎮浙西。其年七月，宗閔坐救楊虞卿，貶處州。李坐黨宗閔，貶汾州。十一月，王璠與李訓造亂伏誅，而文宗深悟前，知德裕朋黨所誣。明年月，授德裕銀青光祿夫，量移滁州刺史。七月，遷太賓客。十一月，檢校戶部尚，復浙西觀察使。德裕凡鎮浙西，前後十餘年。開成年五月，授揚州都督府長史、淮南節度副使、知節度使，代牛僧孺。初，僧孺聞德裕代己，乃以軍府交付副使張鷺，卽時入朝。時揚州府藏錢帛八十萬貫匹，及德裕至鎮，奏領得止四十萬，半張鷺支用訖。僧孺上章訟其，詔德裕重檢括，果如僧孺之數。德裕稱初[05021]到鎮疾病，吏隱欺，請罰。詔釋之。補闕王績、魏謨，崔黨韋有翼、拾遺令狐綯韋楚老樊宗仁等，連章論德裕妄奏錢帛以傾僧孺，上竟不問。四年四月，就加檢校尚左僕射。五年正月，武宗卽位。七月，召德裕於淮南。九月，授門下侍郎、同平章。初，德裕父吉甫，年五十一出鎮淮南，五十四自淮南復相。今德裕鎮淮南，復入相，一如父之年，亦異。會昌元年，兼左僕射。開成末，回紇黠戛斯所攻。戰敗，部族離散。烏介可汗奉太和公主南來。會昌年月，牙於塞上，遣使求助兵糧，收復本國，權借天德軍以安公主。時天德軍使田牟，請以沙陁、退渾諸部落兵擊之。上意未決，下百僚商議，議者多雲如牟之奏。德裕曰：「頃者國家艱難之際，回紇繼立功。今國破家亡，竄投無所，自居塞上，未至侵淫。以窮來，遽行殺伐，非宣待呼韓邪之道。不如聊濟資糧，徐觀其變。」宰相陳夷行曰：「此借寇兵而資盜糧，非計，不如擊之便。」德裕曰：「田牟、韋仲平言沙陀、退渾並願擊賊，此緩急不可恃。夫利則進，遇敵則散，是雜虜之常態，必不肯國家扞[05022]禦邊境。天德一城，戍兵寡弱，而欲與勁虜結讎，陷之必矣。不如以理恤之，俟其越軼，用兵便。」帝以然，許借米萬石。俄而回紇宰相嗢沒斯殺赤心宰相，以其衆來降。赤心部族投幽州。烏介勢孤，而不與之米，其衆饑乏，漸近振武保柵、杷頭峰，突入朔州州界。沙陁、退渾皆以其家保山險；雲州張獻節嬰城自固。虜縱掠，卒無拒者。上憂之，與宰臣計。德裕曰：「杷頭峰北，便是沙磧，彼中野戰，須用騎兵。若以步卒敵之，理難必勝。今烏介所恃者公主，如令勇將出奇奪得公主，虜自敗矣。」上然之，卽令德裕草制處分代北諸軍，固關防，以出奇形勢授劉沔。沔令將石雄急擊可汗于殺胡山；敗之，迎公主還宮，語在石雄傳。尋進位司空。年月，趙蕃奏黠戛斯攻安西、北庭都護府，宜出師應援。德裕奏曰：據地志，安西去京七千一百里，北庭去京五千百里。承平時，向西路自河西、隴右出玉門關，迤邐是國家州縣，所在皆有重兵。其安西、北庭要兵，便於側近征發。自艱難已後，河、隴盡陷吐蕃，若通安西、北庭，須取回紇路去。今回紇破滅，[05023]不知的屬黠戛斯否。縱令救得，便須却置都護，須以兵鎮守。每處不下萬人，萬人從何征發？饋運取何道路？今天德、振武去京至近，兵力常苦不足。無時貯糧不支得年，朝廷力猶不及，況保七千里安西哉！臣所以謂縱令得之，實昔無用。昔宣帝時，魏相請罷車師之田；元帝時，賈捐之請棄珠崖郡；國朝賢相狄仁傑亦請棄四鎮，立斛瑟羅可汗，請棄安東，却立高氏。蓋不欲貪外虛內，耗竭生靈。此臣者，當自有之時，尚欲棄之，以肥中國，況隔越萬里，安能救之哉！臣恐蕃戎多計，知國力不及，偽且許之，邀求中國金帛。陛下不可中悔，此則將實費以換虛，卽是滅一回紇而生之，恐計非便。乃止。德裕以和五年，吐蕃維州守將以城降，牛僧孺所沮，終失維州，奏論之曰：臣在先朝，出鎮西蜀。其時吐蕃維州首領悉怛謀，雖是雜虜，久樂皇風，將彼堅城，降臣本道。臣尋差兵馬，入據其城，飛章以聞，先帝驚嘆。其時與臣不足者，望風嫉臣，遽獻疑言，上罔宸聽，以與吐蕃盟約，不可背之，必恐將此辭，侵犯郊境。詔臣還却此[05024]城，兼執送悉怛謀等，令彼自戮。復降中使，迫促送還。昔白起殺降，終于杜郵致禍；陳湯徙，是郅支報讎。感嘆前，愧心終日。今者幸逢英主，忝臺司，輒敢追論，伏希省察。且維州據高山絕頂，面臨江，在戎虜平川之沖，是地入兵之路。初，河、隴盡沒，此州獨存。吐蕃潛將婦人嫁與此州門。十年後，兩男長成，竊開壘門，引兵夜入，因茲陷沒，號曰「無憂」。因並力於西邊，遂無虞於南路，憑淩近甸，宵旰累朝。貞元中，韋臯欲經畧河湟，須以此城始，盡銳萬旅，急攻累年。吐蕃愛惜旣甚，遂遣舅論莽熱來援。雉堞高峻，臨沖難及於層霄；鳥逕屈盤，猛士多糜於礧石。莫展公輸之巧，空擒莽熱而還。及南蠻負恩，掃地驅劫。臣初到西蜀，衆心未安，外揚國威，中緝邊。其維州執臣信令，乃送款與臣。臣告以須俟奏聞，所冀探其情偽。其悉怛謀尋率一城之兵衆，并州印甲仗，塞途相繼，空壁臣。臣出牙兵，受其降禮。南蠻在列，莫敢仰視。況西山八國，隔在此州，比帶使名，都成虛語。諸羌久苦蕃中征役，願作國王人。自維州降後，皆云但得臣[05025]信牒帽，便相率內屬。其蕃界合水、棲雞等城，旣失險厄，自須抽，可減八處鎮兵，坐收千里舊地。臣莫之利，乃恢復之基。繼具奏聞，請以酬賞。臣自與錦袍金帶，顒俟詔。且吐蕃維州未降已前一年，猶圍魯州。以此言之，豈守盟約？況臣未嘗用兵攻取，彼自感化來降。沮議之人，不知實。犬戎遲鈍，土曠人稀，每欲乘秋犯邊，皆須數歲就食。臣得維州逾月，未有一使入疆。自此之後，方應破膽，豈有慮其後怨，鼓此遊詞。臣受降之時，指天誓，寧忍將百餘人性命，棄信偷安。累表上陳，乞垂矜赦。答詔嚴切，竟令執還，加以體披桎梏，舁於竹畚。及將就路，冤呌呼天。將吏對臣，無不流涕。其部送者，使遭蕃帥譏誚，曰：「旣已降彼，何須送來？」乃却將此降人，戮於界之上，恣行殘害，用固攜離。乃至擲其嬰孩，承以槍槊。臣聞楚靈誘殺蠻，春秋明譏；周文外送鄧叔，簡冊深鄙。況乎國，負此異類，絕忠款之路，快兇虐之情，從古以來，未有此。臣實痛悉怛謀舉城受酷，由臣陷此無辜，乞慰忠魂，特加褒贈。帝意之，尋賜贈官。其年，德裕兼守[05026]司徒。四月，澤潞節度使劉從諫卒，軍人以其侄稹擅總留後，軍請降旄鉞。帝與宰臣議可否，德裕曰：「澤潞國家內地，不同河朔。前後命帥，皆用儒臣。頃者李抱真成立此軍，身歿之後，德宗尚不許繼襲，令李緘護喪洛。洎劉悟作鎮，長慶中頗亦自專。屬敬宗因循，遂許從諫繼襲。開成初，於長屯軍，欲興晉陽之甲，以除君側；與鄭注、李訓交結至深，外托效忠，實懷窺伺。自疾病之初，便令劉稹管兵馬。若不加討伐，何以號令四方？若因循授之，則籓鎮相效，自茲威令去矣！」帝曰：「卿算用兵必克否？」對曰：「劉稹所恃者，河朔鎮耳。但得魏鎮不與稹同，破之必矣。請遣重臣一人，傳達聖旨，言澤潞命帥，不同鎮。自艱難已來，列聖皆許鎮嗣襲，已成故。今國家欲加兵誅稹，禁軍不欲出山東。其山東州，委鎮魏出兵攻取。」上然之，乃令御史中丞李回使鎮諭旨，賜魏鎮詔云：「卿勿孫之謀，欲存輔車之勢。」何弘敬、王元逵承詔，聳然從命。初議出兵，朝官上疏相繼，請依從諫例，許之繼襲，而宰臣四人，亦有以出師非便者。德裕奏曰：「如師出無[05027]功，臣請自當罪戾，請不累李紳、讓夷等。及弘敬、元逵出兵，德裕奏曰：「貞元、和之間，朝廷伐叛，詔諸道會兵，才出界便費度支供餉，遲留逗撓，以困國力。或密與賊商量，取一縣一柵以勝捷，所以師出無功。今請處分元逵、弘敬，只令收州，勿攻縣邑。」帝然之。及王宰、石雄進討，經年未拔澤潞。及弘敬、元逵收邢、洺、磁州，稹黨遂離，以至平殄，皆如其算。時王師方討澤潞。年十月，太原橫水戍兵因移戍榆社。乃倒戈入太原城，逐節度使李石，推其都將楊弁留後。武宗以賊稹未殄，起太原之亂，心頗憂之。遣中使馬元貫往太原宣諭，覘其所。元貫受楊弁賂，欲保祐之。四年正月，使還，奏曰：「楊弁兵馬極多，自牙門列隊至柳，十五餘里，明光甲曳地。」德裕奏曰：「李石比以城內無兵，抽橫水兵一千五百人赴榆社，安能朝夕間便致十五里兵甲耶？」元貫曰：「晉人驍敢，盡可兵，重賞招致耳。」德裕曰：「招召須財，昨橫水兵亂，止欠絹一匹。李石無處得，楊弁從何致耶？太原有一聯甲，並在行營，安致十五里明光耶？」元貫詞屈。德裕奏曰：「楊弁[05028]微賊，決不可恕！如國力不及，寧舍劉稹。」卽時請降詔，令王逢起榆社軍，令王元逵兵自土門入，會於太原。河東監軍呂義忠聞之，卽日召榆社本道兵，誅楊弁以聞。自開成五年冬回紇至天德，至會昌四年八月平澤潞，首尾五年，其籌度機宜，選用將帥，軍中詔，奏請雲合，起草指蹤，皆獨決於德裕，諸相無預焉。以功兼守太尉，進封衛國公，千戶。五年，武宗上徽號後，累表乞骸，不許。德裕病月餘，堅請解機務，乃以本官平章兼江陵尹、荊南節度使。數月追還，復知政。宣宗卽位，罷相，出東都留守、東畿汝都防禦使。德裕特承武宗恩顧，委以樞衡。決策論兵，舉無遺悔，以身扞難，功流社稷。及昭肅棄天下，不逞之伍，咸害其功。白敏中、令狐綯，在會昌中德裕不以朋黨疑之，置之臺閣，顧待甚優。及德裕失勢，抵掌戟手，同謀斥逐，而崔鉉亦以會昌末罷相怨德裕。中初，敏中復薦鉉在中，乃相與掎摭構致，令其黨人李咸者，訟德裕輔政時陰。乃罷德裕留守，以太少保分司東都，時中元年秋。尋再貶潮州司馬。敏中等令前永寧[05029]縣尉吳汝納進狀，訟李紳鎮揚州時謬斷刑獄。明年冬，貶潮州司戶。德裕旣貶，中年，自洛陽水路經江、淮赴潮州。明年冬，至潮陽，貶崖州司戶。至年正月，方達珠崖郡。十月卒，時年六十。十七史商榷卷九一云：「所謂明年者，大中二年也。其下文二年當作三年，三年當作四年，年六十三當作六十四。」德裕以器業自負，特達不羣。好著文，獎善嫉惡，雖位極臺輔，而讀不輟。有劉復者，長於章奏，尤奇待之。自德裕始鎮浙西，迄於淮甸，皆參佐賓筵。軍政之餘，與之吟詠終日。在長安私第，別構起草院。院有精思亭；每朝廷用兵，詔令制置，而獨處亭中，凝然握管，左右侍者無能預焉。東都於伊闕南置平泉別墅，清流翠篠，樹石幽奇。初未仕時，講學其中。及從官籓服，出將入相，十年不復重遊，而題寄歌詩，皆銘之於石。今有花木記、歌詩篇石存焉。有文集十卷。記述舊，則有次柳氏舊、御臣要畧、代叛志、獻替行於世。初貶潮州，雖蒼黃顛沛之中，猶留心著述，雜序數十篇，號曰窮愁志。其論冥數曰：仲尼罕言命，不語神，非謂無。欲人嚴綱之道，奉五常之教，修天爵而致人爵，不欲信富貴於天命，委福祿於冥數。昔衛卜協于[05030]沙丘，謚已久；秦塞屬於臨洮，名不悟；朝歌未滅，而國流丹烏；白帝尚在，而斷素蛇。皆兆發於先，而符應於後，不可以智測。周、孔與天地合德，與神明合契，將來之數，無所遁情。而狼跋於周，鳳衰於楚，豈親戚之義，不可去，人倫之教，不可廢。條侯之貴，鄧通之富，死於兵革可，死於女室可，唯不宜以餒終，此不可以理得。命偶時來，盜有名器者，謂禍福出於胸懷，榮枯生於口吻，沛然而安，溘然而笑，曾不知黃雀遊於茂樹，而挾彈者在其後。乙丑歲，予自荊楚，保厘東周，路出方城間，有隱者困於泥塗，不知其所如，謂方城長曰：「此官人居守後年，南行萬里。」則知憾予者必因天譴，譖予者乃自鬼謀。雖抱至冤，不恨。予嘗遇異人，非卜祝之流，皆遁世者。初掌記北門，管涔隱者謂予曰：「君明年當在人君左右，文翰之職，須值少主。」予聞之，愕然變色，隱者亦悔失言，避席求去。予問曰：「何少主？」對曰：「君與少主已有宿緣。」其年秋登朝，至明年正月，穆宗纘緒，召入禁苑。及中丞，閩中隱者叩門請，予下榻與語，曰：「時[05031]非久，公不早去，冬必作相，禍將至矣。若亟請居外，則代公者受患。公後十年終當作相，自西而入。」是秋，出鎮吳門，時年十六歲。經八稔，尋仗鉞南燕。秋暮，有邑于生引鄴郡道士至。才升階，未及命席，謂予曰：「公當西南節制，孟冬望舒前，符節至矣。」者皆與之協，不差歲月。自憲闈竟十年居相位，由西蜀而入，代予持憲者，俄亦竄逐。唯再謫南荒，未嘗有前知之士予言之。豈禍患不可移者，神道所秘，莫得預聞。其自序如此。斯論可以警夫躁競者，故於末。德裕。燁，檢校祠部員外郎、汴宋亳觀察判官。中年，坐父貶象州立山尉。幼，從父歿於崖州。燁咸通初量移郴州郴縣尉，卒於桂陽。延古。
史臣曰：臣總角時，亟聞耆德言衛公故。是時天神武，明於聽斷；公亦以身犯難，酬特達之遇。言行計從，功成遂，君臣之分，千載一時。觀其禁掖彌綸，巖廊啟奏，料敵制勝，襟靈獨斷，如由基命中，罔有虛發，實奇才。語文章，則嚴、馬扶輪；論政，則蕭、曹避席。罪其竊位，[05032]卽太深文。所可議者，不能釋憾解仇，以德報怨，泯是非於度外，齊彼我於環中。與夫市井之徒，力戰錐刀之末，淪身瘴海，可心。古所謂攫金都下，忽於市人，離婁不於眉睫。才則才矣，語道則難。
贊曰：公之智決，利若青萍。破虜誅叛，摧枯建瓴。功成北闕，骨葬南溟。嗚呼煙閣，誰上丹青？
唐列傳卷第一百十四[05033] [0503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