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愈，字退之，昌黎人。父仲卿，無名位。愈生歲而孤，養於從父兄。愈自以孤，幼刻苦學儒，不俟獎勵。暦、貞元之間，文字多尚古學，效楊雄、董仲舒之述作，而獨孤及、梁肅最稱淵奧，儒林推重。愈從其徒遊，銳意鉆仰，欲自振於一代。洎舉進士，投文於公卿間，故相鄭余慶頗之延譽，由是知名於時。尋登進士第。宰相董晉出鎮梁，闢巡官。府除，徐州張建封請其賓佐。愈發言真率，無所畏避，操行堅正，拙於世務。調授四門博士，轉監察御史。德宗晚年，政出多門，宰相不專機務。宮市之弊，諫官論之不聽。愈嘗上章數千言極論之，不聽，怒貶連州山陽令，量移江陵府掾曹。元和初，召國博士，遷[04645]都官員外郎。時華州刺史閻濟美以公停華陰令柳澗縣務，俾攝掾曹。居數月，濟美罷郡，出居公館，澗遂諷百姓遮道索前年軍頓役直。後刺史趙昌按得澗罪以聞，貶房州司馬。愈因使過華，知其，以刺史相黨，上疏理澗，留中不下。詔監察御史李宗奭按驗，得澗贓狀，再貶澗封溪尉。以愈妄論，復國博士。愈自以才高，累被擯黜，作進學解以自喻曰：國先生晨入太學，召諸生立館下，誨之曰：「業精於勤，荒於嬉；行成於思，毀於隨。方今聖賢相逢，治具華張。拔去兇邪，登崇俊良。占善者率以，名一藝者無不庸。爬羅剔抉，刮垢磨光。蓋有幸而獲選，孰雲多而不揚？諸生業患不能精，無患有司之不明；行患不能成，無患有司之不公！」言未旣，有笑於列者曰：「先生欺予哉！弟先生，於茲有年矣。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，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。記者必提其要，纂言者必鉤其玄。貪多務得，細不捐。燒膏油以繼晷，常矻矻以窮年。先生之業，可謂勤矣。牴排異端，攘斥佛、老；補苴罅漏，張皇幽眇；尋墜緒之茫茫，獨旁搜而遠紹；障百川[04646]而東之，回狂瀾於旣倒。先生之於儒，可謂有勞矣。沈浸醲郁，含英咀華，作文章，其滿家。上規姚、姒，渾渾無涯；周誥、殷盤，佶屈聱牙；春秋謹嚴，左氏浮誇；易奇而法，詩正而葩；下迨莊、騷，太史所，雲、相如，同工異曲。先生之於文，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。少始知學，勇於敢；長通於方，左右具宜。先生之於人，可謂成矣。然而公不信於人，私不助於友；跋前躓後，動輒得咎。暫御史，遂竄南夷；博士，冗不治。命與仇謀，取敗幾時。冬暖而兒號寒，年豐而妻啼饑。頭童齒豁，竟死何裨？不知慮此，而反教人！」先生曰：「籲，來前！夫木杗，細木桷，欂櫨侏儒，椳闑扂楔，各得其宜，施以成室者，匠氏之工。玉劄丹砂，赤箭青芝，朱溲馬勃，敗鼓之皮，俱收並蓄，待用無遺者，醫師之良。登明選公，雜進巧拙，紆餘妍，卓犖傑，校短量長，唯器是適者，宰相之方。昔者，孟軻好辯，孔道以明，轍環天下，卒老於行。茍卿守正，論是弘，逃讒於楚，廢死蘭陵。是儒者，吐辭經，舉足法，絕類離倫，優入聖域，其遇於世何如？今先生學雖勤，[04647]不由其統；言雖多，不要其中；文雖奇，不濟於用；行雖修，不顯於衆。猶且月費俸錢，歲靡廩粟，不知耕，婦不知織，乘馬從徒，安坐而食，踵常塗之促促，窺陳編以盜竊。然而聖主不加誅，宰臣不斥，此非其幸哉！動而得謗，名亦隨之。投閑置散，乃分之宜。若夫商財賄之有無，計班資之崇庳，忘己量之所稱，指前人之瑕疵，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楹，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，欲進其豨苓。」執政覽其文而憐之，以其有史才，改比部郎中、史館修撰。逾歲，轉考功郎中、知制誥，拜中舍人。俄有不悅愈者，摭其舊，言愈前左降江陵掾曹，荊南節度使裴均館之頗厚，均鍔凡鄙，近者鍔還省父，愈序餞鍔，仍呼其字。此論喧於朝列，坐是改太右庶。元和十年八月，宰臣裴度淮西宣慰處置使，兼彰義軍節度使，請愈行軍司馬，仍賜金紫。淮、蔡平，十月隨度還朝，以功授刑部侍郎，仍詔愈撰平淮西碑，其辭多敘裴度。時先入蔡州擒吳元濟，李愬功第一，愬不平之。愬妻出入禁中，因訴碑辭不實，詔令磨愈文。憲宗命翰林學士段文[04648]昌重撰文勒石。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，塔內有釋迦文佛指骨一節，其本傳法，十年一開，開則歲豐人泰。十四年正月，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宮人十人，持香花赴臨臯驛迎佛骨。自光順門入內，留禁中日，乃送諸寺。王公士庶，奔走舍施，唯恐在後。百姓有廢業破產、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。愈素不喜佛，上疏諫曰：伏以佛者，夷狄之一法耳。自後時始流入中國，上古未嘗有。昔黃帝在位百年，年百一十歲；少昊在位八十年，年百歲；顓頊在位七十九年，年九十八歲；帝嚳在位七十年，年百五歲；帝堯在位九十八年，年百一十八歲；帝舜及禹年皆百歲。此時天下太平，百姓安樂壽考，然而中國未有佛。其後殷湯亦年百歲，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，武丁在位五十年，史不言其壽，推其年數，蓋亦俱不減百歲。周文王年九十七歲，武王年九十歲，穆王在位百年。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，非因佛而致此。明帝時始有佛法，明帝在位，才十八年耳。其後亂亡相繼，運祚不長。宋、齊、梁、陳、元魏已下，佛漸謹，年代尤促。唯梁武帝在位[04649]四十八年，前後度舍身施佛，宗廟之祭，不用牲牢，晝日一食，止於菜果。其後竟侯景所逼，餓死臺城，國亦尋滅。佛求福，乃更得禍。由此觀之，佛不足信，亦可知矣。高祖始受隋禪，則議除之。當時羣臣識不遠，不能深究先王之道、古今之宜，推闡聖明，以救斯弊，其遂止。臣嘗恨焉！伏惟皇帝陛下，神聖英武，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。卽位之初，卽不許度人僧尼、道士，不許別立寺觀。臣當時以高祖之志，必行於陛下之手。今縱未能卽行，豈可恣之轉令盛！今聞陛下令羣僧迎佛骨於鳳翔，禦樓以觀，舁入內，令諸寺遞迎供養。臣雖至愚，必知陛下不惑於佛，作此崇奉以祈福祥。直以年豐人樂，徇人之心，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、戲玩之具耳。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哉！然百姓愚冥，易惑難曉，茍陛下如此，將謂真心信佛。皆云天聖，猶一心敬信；百姓微賤，於佛豈合惜身命。所以灼頂燔指，百十羣，解衣散錢，自朝至暮。轉相仿效，唯恐後時，老幼奔波，棄其生業。若不卽加禁遏，更歷諸寺，必有斷臂臠身以供[04650]養者。風敗俗，傳笑四方，非細。佛本夷狄之人，與中國言語不通，衣服殊制。口不道先王之法言，身不服先王之法服，服」字各本原作「行」,據韓昌黎集卷三九、通鑑卷二四〇改。不知君臣之義、父之情。假如其身尚在，奉其國命，來朝京師，陛下容而接之，不過宣政一，禮賓一設，賜衣一襲，衛而出之於境，不令惑於衆。況其身死已久，枯朽之骨，兇穢之餘，豈宜以入宮禁！孔曰：「敬鬼神而遠之。」古之諸侯，行吊於國，尚令巫祝先以桃，祓除不祥，然後進吊。今無故取朽穢之物，親臨觀之，巫祝不先，桃不用，羣臣不言其非，御史不舉其失，臣實恥之。乞以此骨付之水火，永絕根本，斷天下之疑，絕後代之惑。使天下之人，知聖人之所作，出於尋常萬萬，豈不盛哉！豈不快哉！佛如有靈，能作禍祟，凡有殃咎，宜加臣身。上天鑒臨，臣不怨悔。疏奏，憲宗怒甚。間一日，出疏以示宰臣，將加極法。裴度、崔羣奏曰：「韓愈上忤尊聽，誠宜得罪，然而非內懷忠懇，不避黜責，豈能至此？伏乞稍賜寬容，以來諫者。」上曰：「愈言我奉佛太過，我猶容之。至謂東奉佛之後，帝王咸致夭促，何言之乖刺？愈人臣，敢[04651]爾狂妄，固不可赦！」於是人情驚惋，乃至國戚諸貴，亦以罪愈太重，因言之，乃貶潮州刺史。愈至潮陽，上表曰：臣今年正月十四日，蒙恩授潮州刺史，卽日馳驛就路。經涉嶺海，水陸萬里。臣所領州，在廣府極東。去廣府雖雲千里，然來往動皆逾月。過海口，下惡水，濤瀧壯猛，難計期程，颶風鱷魚，患禍不測。州南近界，漲海連天，毒霧瘴氛，日夕發作。臣少多病，年才五十，發白齒落，理不久長。加以罪犯至重，所處極遠惡，憂惶慚悸，死亡無日。單立一身，朝無親黨，居蠻夷之地，與魍魅同羣。茍非陛下哀而念之，誰肯臣言者。臣受性愚陋，人多所不通，唯酷好學問文章，未嘗一日暫廢，實時輩推許。臣於當時之文，亦未有過人者。至於論述陛下功德，與詩、相表裏。作歌詩，薦之郊廟，紀太山之封，鏤白玉之牒；鋪張對天之宏休，揚厲無前之偉跡；編於詩、之策而無愧，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。雖使古人復生，臣未肯多讓。伏以唐受命有天下，四海之內，莫不臣妾南北東西，地各萬里。自天寶之後，政治少懈，文致未優，武克不綱。孽臣奸[04652]隸，外順內悖；父死代，以祖以孫。如古諸侯，自擅其地，不朝不貢，六七十年。四聖傳序，以至陛下，躬親聽斷，干戈所麾，無不從順。宜定樂章，以告神明；東巡泰山，奏功皇天，使永永萬年，服我成烈。當此之際，所謂千載一時，不可逢之嘉會。而臣負罪嬰釁，自拘海島，戚戚嗟嗟，日與死迫；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、隸禦之間，窮思畢精，以贖前過。懷痛窮天，死不閉目！瞻望宸極，魂神飛去。伏惟陛下，天地父母，哀而憐之。憲宗謂宰臣曰：「昨得韓愈到潮州表，因思其所諫佛骨，是愛我，我豈不知！然愈人臣，不當言人主佛乃年促。我以是惡其容易。」上欲復用愈，故先語及，觀宰臣之奏對。而皇甫鎛惡愈狷直，恐其復用，率先對曰：「愈終狂疏，且可量移一郡。」乃授袁州刺史。初，愈至潮陽，旣視，詢吏民疾苦，皆曰：「郡西湫水有鱷魚，卵而化，長數丈，食民畜產將盡，以是民貧。」居數日，愈往視之，令判官秦濟砲一豚一羊，投之湫水，祝之曰：前代德薄之君，棄楚、越之地，則鱷魚涵泳於此可。今天神聖，四海之外，撫而有之。況揚州之境，刺史縣令[04653]之所治，出貢賦以共天地宗廟之祀，鱷魚豈可與刺史雜處此土哉？刺史受天命，令守此土，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，食民畜熊鹿麞豕，以肥其身，以繁其卵，與刺史爭長。刺史雖駑弱，安肯鱷魚低首而下哉！今潮州海在其南，鯨鵬之，蝦蟹之細，無不容，鱷魚朝發而夕至。今與鱷魚約，日乃至七日，如頑而不徙，須物害，則刺史選材伎壯夫，操勁弓毒矢，與鱷魚從矣！祝之夕，有暴風雷起於湫中。數日，湫水盡涸，徙於舊湫西六十里。自是潮人無鱷患。袁州之俗，男女隸於人者，逾約則沒入出錢之家。愈至，設法贖其所沒男女，其父母。仍削其俗法，不許隸人。十五年，征國祭酒，轉兵部侍郎。會鎮州殺田弘正，立王廷湊，令愈往鎮州宣諭。愈旣至，集軍民，諭以逆順。辭情切至，廷湊畏重之。改吏部侍郎。轉京兆尹，兼御史夫。以不臺參，御史中丞李紳所劾。愈不伏，言準敕仍不臺參。紳、愈性皆褊僻，移刺往來，紛然不止，乃出紳浙西觀察使，愈亦罷尹兵部侍郎。及紳面辭赴鎮，泣涕陳敘。穆宗憐之，乃追制以紳兵部侍郎，愈[04654]復吏部侍郎。長慶四年十月卒，時年五十七，贈禮部尚，謚曰文。愈性弘通，與人交，榮悴不易。少時與洛陽人孟郊、東郡人張籍友善。人名位未振，愈不避寒暑，稱薦於公卿間，而籍終成科第，榮於祿仕。後雖通貴，每退公之隙，則相與談宴，論文賦詩，如平昔焉。而觀諸權門豪士，如仆隸焉，瞪然不顧。而頗能誘厲後進，館之者十六七，雖晨炊不給，怡然不介意。抵以興起名教，弘獎仁義。凡嫁內外及友朋孤女僅十人。常以自魏、晉已還，文者多拘偶對，而經誥之指，遷、雄之氣格，不復振起矣。故愈所，文，務反近體；抒意立言，自成一家新語。後學之士，取師法。當時作者甚衆，無以過之，故世稱「韓文」焉。然時有恃才肆意，亦有盩孔、孟之旨。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羅池神，而愈撰碑以實之；李賀父名晉，不應進士，而愈賀作諱辨，令舉進士；毛穎傳，譏戲不近人情：此文章之甚紕繆者。時謂愈有史筆，及撰順宗實，繁簡不當，敘拙於取舍，頗當代所非。穆宗、文宗嘗詔史臣添改，時愈婿李、蔣系在顯位，諸公難之。而[04655]韋處厚竟別撰順宗實卷。有文集四十卷，李之序。昶，亦登進士第。
張籍者，貞元中登進士第。性詭激，能古體詩，有警策之句傳於時。調補太常寺太祝，轉國助教、秘郎。以詩名當代，公卿裴度、令狐楚，才名如白居易、元稹，皆與之遊，而韓愈尤重之。累授國博士、水部員外郎，轉水部郎中，卒。世謂之張水部云。
孟郊者，少隱於嵩山，稱處士。李翺分司洛中，與之遊。薦於留守鄭余慶，闢賓佐。性孤僻寡合，韓愈一以忘形之契，常稱其字曰東野，與之唱和於文酒之間。鄭余慶鎮興元，奏從，闢下而卒。餘慶給錢數萬葬送，贍給其妻者累年。
唐衢者，應進士，久而不第。能歌詩，意多感發。人文章有所嘆者，讀訖必哭，涕泗不能已。每與人言論，旣相別，發聲一號，音辭哀切，聞之者莫不淒然泣下。嘗客遊太原，屬戎帥軍宴，衢得預會。酒酣言，抗音而哭，一席不樂，之罷會，故世稱唐衢善哭。左拾遺白居易[04656]遺之詩曰：「賈誼哭時，阮籍哭路歧。唐生今亦哭，異代同其悲。唐生者何人？五十寒且饑。不悲口無食，不悲身無衣。所悲忠與義，悲甚則哭之。太尉擊賊日，尚叱盜時。夫死兇寇，諫議謫蠻夷。每如此，聲發涕輒隨。我亦君之徒，鬱鬱何所？不能發聲哭，轉作樂府辭。」其名流稱重若此。竟不登一命而卒。
李翺，字習之，涼武昭王之後。父楚金，貝州司法參軍。翺幼勤於儒學，博雅好古，文尚氣質。貞元十四年登進士第，授校郎。遷至京兆府司參軍。元和初，轉國博士、史館修撰。十四年，太常丞王涇上疏請去太廟朔望上食，詔百官議。議者以開元禮，太廟每歲礿、祠、蒸、嘗、臘，凡五享。天寶末，玄宗令尚食每月朔望具常饌，令宮闈令上食於太廟，後遂常。由是朔望不視朝，比之祠。翺奏議曰：國語曰：王者日祭。禮記曰：王立七廟，皆月祭之。周禮時祭，礿祠蒸嘗。氏皆雜而用之。蓋遭秦火，詩、、禮經燼滅；編殘簡缺，乃求之。先儒穿鑿，各伸己，皆托古聖賢之名，以信其語，故所記各不同。古者廟有[04657]寢而不墓祭；秦、始建寢廟於園陵，而上食焉。國家因之而不改。貞觀、開元禮並無宗廟日祭、月祭之禮，蓋以日祭、月祭，旣已行於陵寢矣。故太廟之中，每歲五饗六告而已。不然者，房玄齡、魏徵輩皆一代名臣，窮極經史，豈不國語、禮記有日祭、月祭之詞乎？斯足以明矣。伏以太廟之饗，籩豆牲牢，代之通禮，是貴誠之義。園陵之奠，改用常饌；秦、之權制，乃食味之道。今朔望上食於太廟，豈非用常褻味而貴多品乎？且非禮所謂「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」之義。傳稱：屈到嗜芰，有疾，召其宗老而屬之曰：「祭我必以芰。」及祭，薦芰，其違命去芰而用羊，饋籩豆脯醢，君是之。言祖考之義，當以禮重，不以其生存所嗜獻，蓋明非食味。然則薦常饌於太廟，無乃與芰比乎？且非代聖王之所行。況祭器不陳俎豆，祭官不命公，執者唯宮闈令與宗正卿而已。謂之上食，安得以祭乎？且時享於太廟，有司攝，祝文曰：「孝曾孫皇帝臣某，謹遣太尉臣名，敢昭告於高祖神堯皇帝、祖妣太穆皇后竇氏。時惟孟春，永懷罔極。謹[04658]以一元武、柔毛剛鬣、明粢薌萁、嘉蔬嘉薦醴齊，敬修時享，以申追慕。」此祝辭。前享七日質明，太尉誓百官於尚省曰：「某月某日時享於太廟，各揚其職。不供其，國有常刑。」凡陪享之官，散齋四日，致齋日，然後可以祭。宗廟之禮，非敢擅議，雖有知者，其誰敢言？故六十餘年行之不廢。今聖朝以弓矢旣橐，禮樂，故下百僚，可得詳議。臣等以貞觀、開元禮並無太廟上食之文，以禮斷情，罷之可。至若陵寢上食，采國語、禮記日祭、月祭之詞，因秦、之制，修而存之，以廣孝道可。如此，則經義可據，故不遺。禮旣明，永息異論，可以繼帝王，而萬代法。與其瀆禮越古，貴因循而憚改作，猶天地之相遠。知禮者是之，竟不行。翺性剛急，論議無所避。執政雖重其學，而惡其激訐，故久次不遷。翺以史官記不實，奏狀曰：「臣謬得秉筆史館，以記註職。夫勸善懲惡，正言直筆，紀聖朝功德，述忠賢業，載奸臣醜行，以傳無窮者，史官之任。凡人跡，非善惡，則衆人無由得知，舊例皆訪於人，取行狀謚議，以一據。[04659]今之作行狀者，多是其門生故吏，莫不虛加仁義禮智，妄言忠肅惠和。此不唯其處心不實，茍欲虛美於受恩之地耳。蓋文者，非遊、夏、遷、雄之列，務於華而忘其實，溺於文而棄其理。故文則失六經之古風，紀則非史遷之實。臣今請作行狀者，但指實，直載功。假如作魏徵傳，但記其諫諍之辭，足以正直；段秀實但記其倒用司農印以追逆兵，以象笏擊朱泚，足以忠烈。若考功視行狀，不依此者不得受。依此，則考功下太常，牒史館，然後定謚。伏乞以臣此奏下考功。」從之。尋權知職方員外郎。十五年六月，授考功員外郎，並兼史職。翺與李景儉友善。初，景儉拜諫議夫，舉翺自代。至是，景儉貶黜，七月，出翺朗州刺史。俄而景儉復諫議夫，翺亦入禮部郎中。翺自負辭藝，以合知制誥，以久未如志，鬱鬱不樂。因入中謁宰相，面數李逢吉之過失。逢吉不之校。翺心不自安，乃請告。滿百日，有司準例停官，逢吉奏授廬州刺史。和初，入朝諫議夫，尋以本官知制誥。年月，拜中舍人。初，諫議夫柏耆將使滄[04660]州軍前宣諭，翺嘗贊成此行。柏耆尋以擅入滄州得罪，翺坐謬舉，左授少府少監。俄出鄭州刺史。五年，出桂州刺史、御史中丞，充桂管都防禦使。七年，改授潭州刺史、湖南觀察使。八年，征刑部侍郎。九年，轉戶部侍郎。七月，檢校戶部尚、襄州刺史，充山南東道節度使。會昌中，卒於鎮，謚曰文。
宇文籍，字夏龜。父滔，官卑。少好學，尤通春秋。竇羣自處士征右拾遺，表籍自代，由是知名。登進士第。宰相武元衡出鎮西蜀，奏從。以咸陽尉直史館，與韓愈同修順宗實，遷監察御史。王承宗叛，詔捕其弟駙馬都尉承系，其賓客中有誤識者。蘇表以破淮西策幹宰相武元衡，元衡不用。以籍舊從，令召表訊之，籍因與表狎。元衡怒，坐貶江陵府戶曹參軍。至任，節度使孫簡知重之，欲令兼幕府職。籍辭曰：「籍以君命譴黜，亦當以君命升。假榮偷獎，非所願。」後考滿，連闢籓府，入侍御史，轉著作郎，遷駕部員外郎、史館修撰。與韋處厚、韋表微、路隨、沈傳師同修憲宗實。俄以本官知制誥，轉庫[04661]部郎中。和中，遷諫議夫，專掌史筆，罷知制誥。籍性簡淡寡合，耽玩經史，精於著述，而風望峻整，時輩推重。和年正月卒，時年五十九，贈工部侍郎。臨，中初登進士第。
劉禹錫，字夢得，彭城人。祖雲。父漵，仕歷州縣令佐，世以儒學稱。禹錫貞元九年擢進士第，登宏辭科。禹錫精於古文，善五言詩，今體文章復多才麗。從淮南節度使杜佑幕，典記室，尤加禮異。從佑入朝，監察御史。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善。貞元末，王叔文於東宮用，後輩務進，多附麗之。禹錫尤叔文知獎，以宰相器待之。順宗卽位，久疾不任政，禁中文誥，皆出於叔文。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，與之圖議，言無不從。轉屯田員外郎、判度支鹽鐵案，兼崇陵使判官。頗怙威權，中端士。宗元素不悅武元衡，時武元衡御史中丞，乃左授右庶。侍御史竇羣奏禹錫挾邪亂政，不宜在朝。羣卽日罷官。韓臯憑藉貴門，不附叔文黨，出湖南觀察使。旣任喜怒淩人，京師人士不敢指名，道路以目，時號「王、劉、柳。」叔文敗，坐貶連州刺史。在道，[04662]貶朗州司馬。地居西南夷，士風僻陋，舉目殊俗，無可與言者。禹錫在朗州十年，唯以文章吟詠，陶冶情性。蠻俗好巫，每淫祠鼓舞，必歌俚辭。禹錫或從於其間，乃依騷人之作，新辭以教巫祝。故武陵溪洞間夷歌，率多禹錫之辭。初，禹錫、宗元等八人犯衆怒，憲宗亦怒，故再貶。制有「逢恩不原」之令。然執政惜其才，欲洗滌痕累，漸序用之。會程異復掌轉運，有詔以韓臯及禹錫等遠郡刺史。校勘記卷五三謂考韓皐傳無此事，並引沈炳震說：「皐」字誤，或當作「泰」，或作「曄」。屬武元衡在中，諫官十餘人論列，言不可復用而止。禹錫積歲在湘、澧間，鬱悒不怡，因讀張九齡文集，乃敘其意曰：「世稱曲江相，建言放臣不宜於善地，多徙五溪不毛之鄉。今讀其文章，自內職牧始安，有瘴癘之嘆，自退相守荊州，有拘囚之思。托諷禽鳥，寄辭草樹，郁然與騷人同風。嗟夫，身出於遐陬，一失意而不能堪，矧華人士族，而必致醜地，然後快意哉！議者以曲江良臣，識胡雛有反相，羞與凡器同列，密啟廷諍，雖古哲人不及。而燕翼無似，終餒魂。豈忮心失恕，陰謫最，雖美莫贖耶？不然，何袁公一言明楚獄而鐘祉四葉。以是相較，神[04663]可誣乎？」元和十年，自武陵召還，宰相復欲置之郎署。時禹錫作遊玄都觀詠看花君詩，語涉譏刺，執政不悅，復出播州刺史。詔下，御史中丞裴度奏曰：「劉禹錫有母，年八十餘。今播州西南極遠，猿狖所居，人跡罕至。禹錫誠合得罪，然其老母必去不得，則與此死別，臣恐陛下孝理之風。伏請屈法，稍移近處。」憲宗曰：「夫人，每尤須謹慎，常恐貽親之憂。今禹錫所坐，更合重於他人，卿豈可以此論之？」度無以對。良久，帝改容而言曰：「朕所言，是責人之，然終不欲其所親之心。」乃改授連州刺史。去京師十餘年。連刺數郡。和年，自和州刺史征還，拜主客郎中。禹錫銜前未已，復作遊玄都觀詩序曰：「予貞元十一年尚屯田員外郎，時此觀中未有花木。是歲出牧連州，尋貶朗州司馬。居十年，召還京師，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紅桃滿觀，如爍晨霞，遂有詩以志一時之。旋出牧，於今十有四年，得主客郎中。重遊茲觀，蕩然無復一樹，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，因再題十八字，以俟後遊。」其前篇有「玄都觀裏桃千[04664]樹，總是劉郎去後栽」之句，後篇有「種桃道士今何在，前度劉郎到來」之句，人嘉其才而薄其行。禹錫甚怒武元衡、李逢吉，而裴度稍知之。和中，度在中，欲令知制誥。執政聞詩序，滋不悅。累轉禮部郎中、集賢院學士。度罷知政，禹錫求分司東都。終以恃才褊心，不得久處朝列。六月，授蘇州刺史，就賜金紫。秩滿入朝，授汝州刺史，遷太賓客，分司東都。禹錫晚年與少傅白居易友善，詩筆文章，時無在其右者。常與禹錫唱和往來，因集其詩而序之曰：「彭城劉夢得，詩豪者。其鋒森然，少敢當者。予不量力，往往犯之。夫合應者聲同，交爭者力敵。一往一復，欲罷不能。由是每制一篇，先於視草，視竟則興作，興作則文成。一年來，日尋筆硯，同和贈答，不覺滋多。和年春以前，紙墨所存者，凡一百十八首。其餘乘興仗醉，率然口號者，不在此數。因命侄龜兒編勒成兩軸。仍寫本，一付龜兒，一授夢得男侖郎，各令收藏，附兩家文集。予頃與元微之唱和頗多，或在人口。嘗戲微之云：『仆與足下十年來文友詩敵，幸！亦不幸。吟詩[04665]情性，播揚名聲，其適遺形，其樂忘老，幸！然江南士女語才者，多雲元、白，以之故，使仆不得獨步於吳、越間，此亦不幸！今垂老復遇夢得，非重不幸耶？』夢得夢得，文之神妙，莫先於詩。若妙與神，則吾豈敢？如夢得『雪裏高山頭白早，海中仙果生遲』，『沈舟側畔千帆過，病樹前頭萬木春』之句之類，真謂神妙矣！在在處處，應有靈物護持，豈止兩家弟秘藏而已！」其名流許與如此。夢得嘗西塞懷古、金陵五題等詩，江南文士稱佳作，雖名位不達，公卿僚多與之交。開成初，復太賓客分司，俄授同州刺史。秩滿，檢校禮部尚、太賓客分司。會昌年七月卒，時年七十一，贈戶部尚。承雍，登進士第，亦有才藻。
柳宗元，字厚，河東人。後魏侍中濟陰公之系孫。曾伯祖奭，高祖朝宰相。「高宗」，各本原作「高祖」。本書卷七七柳傳載，柳奭至永徽三年，始爲中書令。新書卷七三上宰相世系表云：「奭字子燕，相高宗。」據改。父鎮，太常博士，終侍御史。宗元少聰警絕衆，尤精西詩騷。下筆構思，與古侔。精裁密致，璨若珠貝。當時流輩咸推之。登進士第，應舉宏辭，授校郎、藍田尉。貞元十九年，監察御史。順宗卽位，王[04666]叔文、韋執誼用，尤奇待宗元。與監察呂溫密引禁中，與之圖。轉尚禮部員外郎。叔文欲用之，會居位不久，叔文敗，與同輩七人俱貶。宗元邵州刺史。在道，再貶永州司馬。旣罹竄逐，涉履蠻瘴，崎嶇堙厄，蘊騷人之鬱悼。寫情敘，動必以文。騷文十數篇，覽之者之淒惻。元和十年，例移柳州刺史。時朗州司馬劉禹錫得播州刺史，制下，宗元謂所親曰：「禹錫有母年高，今郡蠻方，西南絕域，往復萬里，如何與母偕行？如母異方，便永訣。吾於禹錫執友，胡忍其若是？」卽草章奏，請以柳州授禹錫，自往播州。會裴度亦奏其，禹錫終易連州。柳州土俗，以男女質錢，過期則沒入錢主，宗元革其鄉法。其已沒者，仍出私錢贖之，其父母。江嶺間進士者，不遠數千里皆隨宗元師法；凡經其門，必名士。著述之盛，名動於時，時號柳州云。有文集四十卷。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，時年四十七。周六、周七，才四歲。觀察使裴行立營護其喪及妻還於京師，時人義之。[04667]
韋辭，字踐之。祖召卿，洛陽丞。父翃，官至侍御史。辭少以兩經擢第，判入等，秘省校郎。貞元末，東都留守韋夏卿闢從。後累佐使府，皆以參畫稱職。元和九年，自藍田令入拜侍御史，以累出朗州刺史，再貶江州司馬。長慶初，韋處厚、路隨以公望居顯要，素知辭有文學理行，亟稱薦之。擢戶部員外，轉刑部郎中，充京西北和糴使。尋戶部郎中、兼御史中丞，充鹽鐵副使，轉吏部郎中。文宗卽位，韋處厚執政，且以澄汰浮華、登用藝實，乃以辭與李翺同拜中舍人。辭素無清藻，文筆不過中才，然處端實，遊官無黨。與李翺特相善，俱擅文學高名。疏達自用，不檢操。處厚以激時用，頗不厭公論；辭亦倦於潤色，苦求外任。乃出潭州刺史、御史中丞、湖南觀察使。在鎮年，吏民稱治。和四年卒，時年五十八，贈右散騎常侍。
史臣曰：貞元、和之間，以文學聳動搢紳之伍者，宗元、禹錫而已。其巧麗淵博，屬辭比，誠一代之宏才。如俾之詠歌帝載，黼藻王言，足[04668]以平揖古賢，氣吞時輩。而蹈道不謹，昵比人，自致流離，前隳素業。故君羣而不黨，戒懼慎獨，正此。韓、李文公，於陵遲之末，遑遑仁義；有志於持世範，欲以人文化成，而道未果。至若抑楊、墨，排釋、老，雖於道未弘，亦端士之用心。
贊曰：天地經綸，無出斯文。愈、翺揮翰，語切典墳。犧雞斷尾，害馬敗羣。僻塗自噬，劉、柳諸君。
唐列傳卷第一百一十[04669] [0467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