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載字公輔，鳳翔岐山人。父昇，本景氏。曹王明妃元氏賜田在扶風，昇主其租入，有勞，請於妃，冒元氏。載少孤，旣長，嗜學，工屬文。天寶初，下詔舉明莊、老、列、文四學者，載策入高第，補新平尉。韋鎰監選黔中，苗晉卿東都留守，皆署判官，寖以名聞。至德初，江東採訪使李希言表載自副，擢祠部員外郎、洪州刺史。入度支郎中，占奏敏給，肅宗異之。累遷戶部侍郎，充度支、江淮轉運等使。帝不豫，李輔國用，輔國妻，載宗女，因相締昵。會京兆尹缺，輔國白用載，載意屬國柄，固辭，輔國曉之，翌日，拜同中門下平章，領使如故。代宗立，輔國勢愈重，數稱其才，進拜中侍郎、許昌縣。載以度支繁浩，有吏督責，損威寵，乃悉天下錢穀委劉晏。未幾，判天下元帥行軍司馬。
盜殺李輔國，載陰與其謀。乃復結中人[04597]董秀，厚啖以金，使刺取密旨，帝有所屬，必先知之，探微揣端，無不諧契，故帝任不疑。華原令顧繇上封白發其私，帝方倚以當國，乃斥繇，除名民。魚朝恩驕橫震天下，與載不叶，憚之，雖帝亦銜恚，乃乘間奏誅朝恩，帝畏有變，載結其愛將助。朝恩已誅，載得意甚，益矜肆。時擬奏文武官功狀多謬舛，載虞有司駁正，乃請別敕授六品以下官，吏部、兵部卽附甲團奏，不須檢勘，欲示權出於己。與王縉請以河中中都，裒關輔河東十州稅奉京師，選兵五萬屯中都，鎮禦四方，杪秋行幸，上春還，可以避羌戎患。載以議入卽從，前敕所由吏於河中經圖宮殿，築私第。帝聞，惡之，置其議。初，四鎮北庭行營節度使寄治涇州，曆八年，吐蕃寇邠寧，議者謂輔以西無襟帶之固，而涇州散地不足守。載嘗在西州，具知河西、隴右要領，乃言於帝曰：「國家西境極于潘原，吐蕃防戍乃在摧沙堡，而原州界其間，草薦水甘，舊壘存焉，比吐蕃毀夷垣墉，棄不居，其右則監牧故地，巨塹長壕，重複深固。原州雖早霜不可蓺，而[04598]平涼在其東，獨耕一縣，可以足食。請徙京西軍戍原州，乘間築作，旬可訖，貯粟一歲。戎人夏牧青海上，羽比至，則我功集矣。徙儀軍在涇，以根本，分兵守石門、木峽，隴山之關北抵于河，皆連山峻險，寇不可越。稍置鳴沙縣、豐安軍之羽翼，北帶靈武五城，之形勢，然後舉隴右之地，以至安西，是謂斷西戎脛，朝廷高枕矣。」因圖上地形，使吏間入原州度水泉，計徒庸，車乘畚鍤之器悉具。而田神功沮短其議，乃曰：「興師料敵，老將所難，陛下信一生言，舉國從之，誤矣。」帝由是疑不決。載智略開果，久得君，以文武才略莫己若。外委主卓英倩、李待榮，內劫婦言，縱諸關通貨賄。京師要司及方面，皆擠遣忠良，進貪猥。凡仕進干請，不結弟，則謁主。城中開南北第，室宇奢廣，當時冠。近郊作觀榭，帳帟什器不徙而供。膏腴別墅，疆畛相望，且數十區。名姝異技，雖禁中不逮。帝盡得其狀。載嘗獨，帝深戒之，謷然不悛。客有賦都盧尋橦篇諷其危，載泣下而不知悟。會李少良上詆其醜[04599]狀，載怒，奏殺少良，道路目語，不敢復議。載由是非黨與不復接，生平道義交皆謝絕。帝積怒，曆十年月庚辰，仗下，帝御延英殿，遣左金吾將軍吳湊收載及王縉，繫政堂，分捕親吏、諸下獄。詔吏部尚劉晏、御史夫李涵、散騎常侍蕭昕、兵部侍郎袁傪、禮部侍郎常袞、諫議夫杜亞訊狀，而責辨端目皆出禁中。遣中使臨詰陰，皆服。乃下詔賜載自盡，妻王及揚州兵曹參軍伯和、祠部員外郎仲武、校郎季能並賜死，發其祖、父冢，斲棺棄尸，毀私廟主及寧、安仁里第，以賜百官署舍，披東都第助治禁苑。王氏，河西節度使忠嗣女，悍驕戾沓，載叵禁。而諸牟賊，聚斂無涯藝，輕浮者奔走。爭蓄妓妾，倡優褻戲，親族環觀不愧。及死，行路無嗟隱者。籍其家，鍾乳五百兩，詔分賜中、門下臺省官，胡椒至八百石，它物稱是。女真一，少尼，沒入掖庭。德宗時，始告以載死，號踊投地，左右呵止，帝曰：「安有聞親喪責其哀殞乎？」命扶出。帝太，實用載議。興元元年，詔復其官，聽改葬。故[04600]吏許初、楊皎、紀慆等合貲以葬，謚曰荒，後改曰成縱。載敗，董秀、卓英倩、李待榮、術者李季連悉論死。其它與載厚善坐貶者，若楊炎、王昂、宋晦、韓洄、王定、包佶、徐縯、裴冀、王紀、韓會等凡數十百人。英倩弟英璘，家金州，州人緣以授官者亦百餘，豪制鄉曲，聚無賴少年以伺變，恃載權，牧宰莫敢問。載誅，英璘盜庫兵據險以叛。詔發禁兵及山南西道兵千討捕，刺史孫道平禽殺之。詔給復其州年。
李少良者，以吏治由諸帥府遷累殿中侍御史。罷，遊京師，不調，憤載不法，疏論其惡，帝留少良客省，欲究其。其友韋頌者候之，漏言於陸珽。載召珽問知之，乃奏下少良御史臺，劾其漏禁中語，并與頌、珽論殺之。珽，善經，與頌及少良善，狎載弟親黨，故載廉得其謀。初，載盛時，人皆疾厭之。曆八年，有晉州男郇謨以麻總髮，持竹笥、葦席，行哭長安東市，人問之，曰：「我有字十，欲以獻上，字言一，卽不中，以笥貯屍，席裹而棄之。」京兆以聞，帝召[04601]，賜以衣，館內客省，問狀，多譏切載。其言「團」者，願罷諸州團練使，其言「監」者，請罷諸道監軍，抵類此。先是，天下兵興，凡要州權署團練、刺史。載用，授刺史者悉帶團練以悅人心，故謨指而刺云。
王縉字夏卿，本太原祁人，後客河中。少好學，與兄維俱以名聞。舉草澤、文辭清麗科上第，歷侍御史、武部員外郎。祿山亂，擢太原少尹，佐李光弼，以功加憲部侍郎，遷兵部。史朝義平，詔宣慰河北，使還有指，俄拜黃門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進侍中，持節都統河南、淮西、山南東道諸節度行營。辭侍中，加東都留守。歲餘，拜河南副元帥，損軍資錢四十萬緡，營完宮室。朱希彩殺李懷仙，詔拜盧龍節度使，至幽州，委軍於希彩乃還。會辛雲京卒，兼領河東節度，讓還河南副元帥、東都留守。太原將王無縱、張奉璋恃功，以縉儒者易之，不如律令，縉斬以徇，諸將股慄。再歲還，以本官復知政。時元載專朝，天拱手，縉曲意附離，無敢忤。恃才多所狎侮，雖載亦疾其凌靳。京兆尹黎幹數論執，載惡之，縉折幹曰：[04602]「尹，南方孤生，安曉朝廷？」縉素奉佛，不茹葷食肉，晚節尤謹。妻死，以道政里第佛祠，諸道節度、觀察使來朝，必邀至其所，諷令出財佐營作。初，代宗喜祠祀，而未重浮屠法，每從容問所以然，縉與元載盛陳福業報應，帝意向之。繇是禁中祀佛，諷唄齋薰，號「內道場」，引內沙門日百餘，饌供珍滋，出入乘廄馬，度支具稟給。或夷狄入寇，必合衆沙門誦護國仁王經禳厭，幸其去，則橫加錫與，不知紀極。胡人官至卿監、封國公者，著籍禁省，勢傾公王，羣居賴寵，更相凌奪，凡京畿上田美產，多浮屠。雖藏奸宿亂踵相逮，而帝終不悟，詔天下官司不得箠辱僧尼。初，五臺山祠鑄銅瓦，金塗之，費億萬計。縉給中符，遣浮屠數十輩行州縣，斂丐貲貨。縉上言：「國家慶祚靈長，福報所馮，雖時多難，無足道者。祿山、思明毒亂方煽，而皆有禍，僕固懷恩臨亂而踣，西戎內寇，未及擊輒去，非人。」故帝信愈篤。七月望日，宮中造盂蘭盆，綴飾鏐琲，設高祖以下七聖位，幡節、衣冠皆具，各以帝號識其幡，自[04603]禁內分詣道佛祠，鐃吹鼓舞，奔走相屬。是日立仗，百官班光順門奉迎導從，歲以常。羣臣承風，皆言生死報應，故人置而不脩，曆政刑，日以堙陵，由縉與元載、杜鴻漸倡之。性貪冒，縱親戚尼姏招納財賄，猥屑相稽，若市賈然。及敗，劉晏等鞫其罪，同載論死，晏曰：「重刑再覆，有國常典，況臣乎！法有首從，不容俱死。」於是以聞，上憫其耄，不加刑，乃貶括州刺史。久之，遷太賓客，分司東都。建中年死，年八十。
黎幹，戎州人。善星緯術，得待詔翰林，擢累諫議夫，封壽春公。自負其辯，沾沾喜議論。初，唐家郊祭天地，以高祖神堯皇帝配。寶應元年，杜鴻漸太常卿、禮儀使，於是禮儀判官薛頎、集賢校理崇敬等共建：「神堯獨受命之主，非始封君，不得冒太祖配天地。景皇帝受封于唐，卽商之契、周之后稷，請奉景皇帝配天地，於禮宜甚。」幹非之，乃上十詰、十難，傅經誼，抵鄭玄，以折頎、崇敬等，曰：「頎等引禘者至日祭天於圓丘，周人以遠祖配，今宜以景皇帝始祖，[04604]配昊天圓丘。臣幹一詰：國語稱有虞氏、夏后氏並禘黃帝，商禘舜，周禘嚳。詰：商頌『長發，禘』。詰：周頌『雍，禘太祖』。四詰：祭法，虞、夏並禘黃帝，商、周俱禘嚳。五詰：傳『不王不禘，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，以其祖配之』。六詰：爾雅『禘，祭』。七詰：家語『凡四代帝王所郊，皆以配天；所謂禘，五年祭』。八詰：盧植以『禘，祭名。中華書局本校勘曰：「植」，各本原作「損」。據冊府卷五九〇及全唐文卷四四六黎幹十詰十難改。禘，諦，取明諦，故云』。九詰：王肅言『禘，五年祭』。十詰：郭璞亦云。此經傳先儒皆不言祭昊天於圓丘，根證章章，故臣謂禘止五年宗廟祭，無疑晦。」其十難：
一曰：「周頌雍之序曰：『禘，祭太祖。』鄭玄說『禘，祭。太祖，謂文王』。商頌『長發，禘』。玄曰『禘，祭天。』商、周兩頌，同文異解，索玄之意，以禘加『』，因曰『祭天』。臣謂春秋『于太廟』，雖曰『』，得祭天乎？虞、夏、商、周禘黃帝與嚳，禮『不王不禘』，皆不言『』，玄安得稱祭天乎？長發所歎，不及嚳與感生帝，故知不祭天侑嚳明矣。商、周五帝祭于經者甚詳，而禘主廟，不主天。今背孔之訓言，取玄之偏誼，誣繆祀典，不其可。」曰：「『不王[04605]不禘，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，以其祖配之』。此言惟天當禘。如虞、夏出黃帝，商、周出嚳，以近祖配之。自出之祖無廟，乃自外至。自外至者，同之天地，得主而止。自出者在母亦然。春秋傳『陳，則我周之自出』。詎可謂出太微五帝乎？玄以一『禘』誼，在祭法則曰『祭昊天於圓丘』。在春秋傳則『郊以后稷配靈威仰』。在商頌曰『祭天』。在周頌則禘曰『於四時祭，而於祫』。本末駁舛，臆判自私，不足以訓。」曰：「商、周之前，禘所自出。自、魏以來，曠千餘歲，其禮不講。蓋玄所說不當於經，不質于聖，先儒置之不用，是棄言。」四曰：「今禮家行於世者，皆本玄學。臣請取玄之隙，還破頎等所建。頎等曰：『景皇帝始祖，以配天。』按王制『天七廟』。玄曰：『周禮。太祖與文、武之祧，合親廟四而七。商氏六廟，契與湯合昭穆而六。』據玄，則夏不以鯀、顓頊、昌意始祖，是與玄乖背。自古未有以人臣始祖者，唯商以契，周以稷。夫稷、契皆天元妃。簡狄吞玄鳥卵而生契，契佐禹有功，舜封之商，其詩曰：『天命玄鳥，降而生商，[04606]宅殷土芒芒。』后稷母曰姜嫄，出野履巨跡而生稷，稷勤稼穡，堯舉農師，舜封之邰，號曰后稷。其詩曰：『履帝武敏歆，攸介攸止。』『卽有邰家室。』舜、禹有天下，契、稷在焉。傳曰：『功施於人則祀之，以死勤則祀之。』契司徒，而人輯睦，稷勤百穀而山死，皆在祀典。及孫而有天下，故尊而祖之。」五曰：「旣用玄說，德配寡，而后稷止配一帝，不得全配五帝。今以景帝配昊天，於玄可不可乎？」六曰：「衆詰臣曰：『上帝一帝，周官：祀天旅上帝，祀地旅四望。旅，衆。則上帝是五帝。』臣曰：『否，旅有衆義，出於爾雅。祭名，亦曰陳。如前所詰，旅上帝五帝，則季氏旅於泰山可得四鎮邪？』」七曰：「援玄之言，則景帝親盡，主應在祧，反配天地，禮不相值。夫所謂始祖者，經綸草昧，功普體，以比元氣含覆廣者。故曰萬物之始，天；人之始，祖；日之始，至。掃地而祭，則質；器用陶匏，則性；牲用犢，則誠；兆於南郊，則就陽。至尊至質，不敢同於先祖。白虎通義曰：『祭天歲一者何？之不敢黷。』故因歲之陽氣始達而祭之。今一[04607]歲四祭，黷莫焉。上帝五帝，祀闕不舉，怠孰甚焉？黷與怠，皆失。臣聞親有限，祖有常，聖人制禮不以情變。唐家累聖，歷祀百年，非不知景帝始封。當時通儒鉅工尊高祖以配天，宗太宗以配上帝，人神克厭，日旣久。乃今以神堯降侑含樞紐，而太宗仍配上帝，則樞紐上帝佐。以先父，非天地祖宗之意。」八曰：「景皇帝非造我區夏，不得與夏之禹、商之契、周之稷、高帝、魏武帝、晉宣帝、唐神堯皇帝並功，而陟配圜丘，上與天匹，曾謂圜丘不如林放乎？」九曰：「魏以武帝、晉以宣帝始祖者，夫操與懿皆人傑。擁天下彊兵，挾弱主，制海內之命，名雖臣，勢實君，後世因之以成帝業，尊而祖之，不亦可乎？」十曰：「神堯拯隋室之亂，振臂呼，濟人塗炭，汛掃蕩攘，羣凶無餘，出入不數年而成王業，祖之功不能加焉。夏以禹，以高帝，我以神堯始祖，訂夏法，於義何嫌？今頎、崇敬革天對，易祖廟，之者不稽于古，難以疑文僻說定之。臣官以諫名，不敢不盡愚。」議聞，代宗不韙其言。其後名儒[04608]議，而景帝配天卒著于禮。俄遷京兆尹，頗以治稱。京師苦樵薪乏，幹度開渠，興南山谷口，尾入于苑，以便運載。帝御安福門觀之。幹密具猰船作倡優水嬉，冀以媚帝。久之，渠不就。俄改刑部侍郎。魚朝恩敗，坐交通，出桂管觀察使。曆八年，復召京兆尹。時旱，幹造土龍，自與巫覡對舞，彌月不應。禱孔廟，帝笑曰：「丘之禱久矣。」使毀土龍，帝減膳節用，旣而霔雨。十年，涇水擁隔，請開鄭、白支渠，復秦、故道以溉民田，廢碾磑八十餘所。幹性貪暴，旣復用，不暇念治，專徇財色，附會嬖近，挾左道希主恩，帝甚惑之。德宗在東宮，幹與宦者特進劉忠翼陰謀，幾危宗嗣。及卽位，詭道希進，密乘車謁忠翼。覺，除名長流，旣行，市人數百羣譟投礫從之，俄賜死藍田驛。忠翼本名清潭，與左衛將軍董秀皆有寵於代宗。當盛時，爵賞在其口吻，掊冒財賄，貲產累皆巨萬。至是積前罪，并及誅。
楊炎字公南，鳳翔天興人。曾祖寶，武德初龍門令，劉武周攻[04609]之，死于守，贈全節侯。祖哲，以孝行稱。父播，舉進士，退居求志，玄宗召拜諫議夫，棄官養。肅宗時，卽家拜散騎常侍，號玄靖先生。炎美須眉，峻風宇，文藻雄蔚，然豪爽尚氣。河西節度使呂崇賁辟掌記。神烏令李太簡嘗醉辱之，炎令左右反接，榜百餘，幾死，崇賁愛其才，不問。李光弼表判官，不應。召拜起居舍人，固辭。父喪，廬墓側，號慕不廢聲，有紫芝白雀之祥，詔表其閭。炎世以孝行聞，至門樹六闕，古所未有。終喪，司勳員外郎，遷中舍人，與常袞同時知制誥。袞長於除，而炎善德音，自開元後言制詔者，稱「常楊」云。宰相元載與炎同郡，炎元出，故擢炎吏部侍郎、史館脩撰。載當國，陰擇才可代己者，引以自近，初得禮部侍郎劉單，會卒，復取吏部侍郎薛邕，邕坐貶，後得炎，親重無比。會載敗，坐貶道州司馬。德宗在東宮，雅知其名，嘗得炎所李楷洛碑，寘于壁，日諷玩之。及卽位，崔祐甫薦炎可器任，卽拜門下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舊制，天下財賦皆入左藏庫，而太府四時[04610]以數聞，尚比部覆出納，舉無干欺。及第五琦度支、鹽鐵使，京師豪將求取無節，琦不能禁，乃悉租賦進盈內庫。天以給取便，故不復出。自是天下公賦人君私藏，有司不得計贏少。而宦官以冗名持簿者百人，奉給其間，根柢連結不可動。及炎相，言於帝曰：「財賦者，邦國本，而生人之喉命，天下治亂重輕繫焉。先朝權制，以中人領其職，五尺宦豎操邦之柄，豐儉盈虛，雖臣不得知，則無以計天下利害。陛下至德，惟人是恤，參計敝蠹，莫與斯甚。臣請出之，以有司。度宮中經費一歲幾何，量數奉入，不敢以闕。如此，然後可以議政，惟陛下審察。」帝從之。乃詔歲中裁取以入盈，度支具數先聞。初，定令有租賦庸調法，自開元承平久，不版籍，法度抏敝。而丁口轉死，田畝換易，貧富升降，悉非向時，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。戍邊者，蠲其租、庸，六歲免。玄宗夷狄，戍者多死，邊將諱不以聞，故貫籍不除。天寶中，王鉷戶口使，方務聚斂，以其籍存而丁不在，是隱課不出，乃按舊籍，除當免[04611]者，積十年，責其租、庸，人苦無告，故法遂敝。至德後，天下兵起，因以饑癘，百役並作，人戶凋耗，版圖空虛。軍國之用，仰給於度支、轉運使；四方征鎮，自給於節度、都團練使。賦斂之司數四，莫相統攝，綱目壞。朝廷不能覆諸使，諸使不能覆諸州。四方貢獻，悉入內庫，權臣巧吏，因得旁緣，公託進獻，私贓盜者，動萬萬計。河南、山東、荊襄、劍南重兵處，皆厚自奉養，王賦所入無幾。科斂凡數百名，廢者不削，重者不去，新舊仍積，不知其涯。百姓竭膏血，鬻親愛，旬輸月送，無有休息。吏因其苛，蠶食于人。富人多丁者，以宦、學、釋、老得免，貧人無所入則丁存。故課免於上，而賦增於下。是以天下殘瘁，蕩浮人，鄉居地著者百不四五。炎疾其敝，乃請「兩稅法」以一其制。凡百役之費，一錢之斂，先度其數而賦於人，量出制入。戶無主客，以居簿；人無丁中，以貧富差。不居處而行商者，在所州縣稅十之一，度所取與居者均，使無僥利。居人之稅，秋夏兩入之，俗有不便者之。其租、庸、雜徭悉省，而丁額不廢。其[04612]田畝之稅，率以曆十四年墾田之數準，而均收之。夏稅盡六月，秋稅盡十一月，歲終以戶賦增失進退長吏，而尚度支總焉。帝善之，使諭中外。議者沮詰，以租庸令行數百年，不可輕改。帝不聽。天下果利之。自是人不土斷而地著，賦不加斂而增入，版籍不造而得其虛實，吏不誡而姦無所取，輕重之權始朝廷矣。炎興嶺表，以單議悟天，中外翕然屬望賢相。居數月，崔祐甫疾，不能，喬琳免，炎獨當國，遂多變祐甫之政，減薄護元陵功優，人始不悅。請開豐州陵陽渠，發畿縣民役作，閭里騷然，渠卒不就。素德元載，思有以報之，於是復議城原州，節度使段秀實謂「安邊却敵，宜以緩計，方農，不可遽興功」。炎怒，追秀實司農卿，以邠寧李懷光督作，遣朱泚、崔寧統兵各萬人翼之。詔下，涇軍恚曰：「吾軍國西屏十餘年。始自邠土，農桑地著之安，徙此榛莽中，手披足踐，旣立城壘，則投之塞外，且安寘此乎？」懷光持法嚴，舉軍畏之。裨將劉文喜因人之怨，乃上疏求秀實、朱泚使。詔[04613]以泚代懷光，文喜不奉詔，閉城拒守，質其吐蕃以求援。時方煬旱，人情騷攜，羣臣皆請赦文喜，帝不聽。詔減服御給軍，且趣師涇州，士當受春服者皆卽賜。命泚、懷光率軍攻之，壘環其州。別將劉海賓斬文喜，獻其首，涇州平，而原卒不能城。以劉晏劾載，已坐貶，乃出晏忠州，用庾準荊南節度使，誣晏殺之，朝野側目。李正己表請晏罪，炎懼，乃遣腹心分走諸道：裴冀使東都、河陽、魏博，孫成使澤潞、磁邢、幽州，盧東美使河南、淄青，李舟使山南、湖南，王定使淮西。聲言宣慰，而實自辯解，言「晏往嘗傅會姦邪，謀立獨孤妃后，帝自惡之，非它過」。帝聞，使中人復其言於正己，還報信然，於是帝意銜之，未發。會盧杞以門下侍郎同中門下平章，進炎中侍郎，同秉政。杞無術學，貌么陋，炎薄之，託疾不與會食，杞陰憾。舊制，中舍人分押尚六曹，以平奏報。開元初，廢其職。杞請復之，炎固以不可，杞益怒。密啟主過咎，逐之，炎曰：「主，吾局吏，吾當自治之，奈何相侵邪？」始，炎還朝，道襄、，因勸[04614]梁崇義入朝，後使李舟邀說之，崇義益反側。及其叛，議者咎炎，以趣成之。帝欲以淮西李希烈統諸軍致討，炎曰：「希烈始與李忠臣，逐忠臣取其位，此可以任乎？居無尺寸功，猶倔彊不奉法，設使平賊，陛下將何以制之？」帝不能平，恚曰：「朕業許之，不能食吾言。」遂用希烈。嘗訪羣臣可任者，杞薦張鎰、嚴郢，而炎舉崔昭、趙惠伯。帝以炎論議疏闊，遂罷尚左僕射。旣謝，對延英訖，不至中，杞怒，益欲中之。先是，嚴郢京兆尹，不附炎，炎諷御史張著劾之，罷兼御史中丞。源休與郢不善，自流人擢休京兆少尹，令伺郢過。休反與郢善，炎怒。會張光晟謀殺回紇酋帥，乃使休使回紇。郢坐度田不實，下除理卿。至是炎罷，其弘業賕賂狼藉，故杞引郢御史夫按之，并得它過。惠伯河南尹時，嘗市炎第官廨。御史劾炎宰相抑吏市私第，貴取其直。杞召理正田晉評罪，晉曰：「宰相於庶官比監臨，計羨利，罪奪官。」杞怒，謫晉衡州司馬。於是當監主自盜，罪絞。開元時，蕭嵩嘗度曲江南，[04615]欲立私廟，以天臨幸處乃止，後炎復取以立廟。飛語云：「地有王氣，故炎取之。」帝聞，震怒。會獄具，詔司同覆，貶崖州司馬同正。未至百里，賜死，年五十五。貶惠伯多田尉，亦殺之。初，炎矯飭志節，頗得名。旣傅會元載抵罪，俄而得政，然忮害根中，不能自止。眥睚必讎，果於用私，終以此及禍。自道州還，家人以綠袍木簡棄之，炎止曰：「吾嶺上一逐吏，超登上台，可常哉？且有非常之福，必有非常之禍，安可棄是乎？」及貶，還所服。久之，詔復其官，謚肅愍，左丞孔戣駁之，更曰平厲。
庾準者，常州人。無學術，以柔媚自進，得幸於王縉，驟至中舍人，時流蚩薄之。再遷尚右丞。縉得罪，出汝州刺史。復入司農卿。善炎，故炎使節度荊南；晏已誣死，引尚左丞。建中年卒，贈工部尚。
嚴郢字叔敖，華州華陰人。父正誨，以才吏更七郡，終江南西道採訪使。郢及進士第，補太常協律郎，守東都太廟。祿山亂，郢取神主[04616]祕于家，至德初，定洛陽，有司得以奉迎還廟，擢理司直。呂諲鎮江陵，表判官。方士申泰芝以術得幸肅宗，遨游湖、衡間，以妖幻詭衆，姦贓鉅萬，潭州刺史龐承鼎按治。帝不信，召還泰芝，下承鼎江陵獄。郢具言泰芝左道，帝遣中人與諲雜訊有狀，帝不然。御史中丞敬羽白貸泰芝，郢方入朝，亟辨之。帝怒，叱郢去。郢復曰：「承鼎劾泰芝詭沓有實，泰芝言承鼎驗左不存。今緩有罪，急無罪，臣死不敢如詔。」帝卒殺承鼎，流郢建州。泰芝後坐妖妄不道誅。代宗初，追還承鼎官，召郢監察御史，連署帥府司馬。郭儀表關內、河東副元帥府判官，遷行軍司馬。儀鎮邠州，檄郢主留務。河中士卒不樂戍邠，多逃還。郢取渠首尸之，乃定。歲餘，召至京師，元載薦之帝，時載得罪，不用。御史夫李栖筠亦薦郢，帝曰：「是元載所厚，可乎？」荅曰：「如郢材力，陛下不自取，而留姦人用邪？」卽日拜河南尹、水陸運使。曆末，進拜京兆尹。嚴明持法令，疾惡撫窮，敢誅殺，盜賊一衰，減隸官匠丁數百千人，號稱職尹。宰相楊炎[04617]請屯田豐州，發關輔民鑿陵陽渠，郢習朔邊病利，卽奏：「舊屯肥饒地，今十不墾一，水田甚廣，力不及而廢。若發京關輔民浚豐渠營田，擾而無利。請以內苑蒔稻驗之，秦地膏腴，田上上，耕者皆畿人，月一代，功甚易，人給錢月八千，糧不在，然有司常募不能足。合府縣共之，計一農歲錢九萬六千，米月七斛斗，抵歲僦丁百，錢千八百八十萬，米千一百六十斛，臣恐終歲穫不酬費。況千里發人出塞，而歲一代乎？自太原轉糧以哺，私出資費倍之，是虛畿甸，空徭。」郢言：「五城舊屯地至廣，請以鑿渠糧俾諸城，夏貸冬輸，取渠工布帛給田者，令據直轉穀，則關輔免調發，而諸城闢田。」炎不許，渠卒不成，棄之。御史臺請天下斷獄一切待報，唯殺人許償死，論徒者得悉徙邊。郢言：「罪人徙邊，卽流。流有，而一用之，誠難。且殺人外猶有十惡、偽造用符印、彊光火諸盜，今一徙之，法太輕，不足禁惡。罪抵徒，科別差殊，或毆、夫婦離非義絕、養男別姓、立嫡不如式、私度關、冒戶等不可悉，而與十惡[04618]同徙，卽輕重不倫。按，京師天下聚，論徒者至廣，例不覆讞，今若悉待報，有司斷決有程，月不啻五千獄，正恐牒桉填委，章程紊撓。且邊及近邊犯死徒流者，若何差？請下有司更議。」炎惡異己，陰諷御史張著劾郢匿發民浚渠，使怨上。繫金吾。長安中日數千人遮建福門訟郢冤，帝微知之，削兼御史中丞。人知郢得原，皆迎拜。會秋旱，郢請蠲租稅，炎令度支御史按覆，以不實，罷理卿。炎之罷，盧杞引郢御史夫，共謀炎罪。卽逮捕河中觀察使趙惠伯下獄，楚掠慘棘，鍛成其罪，卒逐炎崖州，惠伯費州。天下以郢挾宰相報仇不直。然杞用郢敗炎，內忌郢才，因按蔡廷玉，殺御史鄭詹，出郢費州刺史。道逢柩殯，問之，或曰：「趙惠伯之殯。」郢內慙，忽忽歲餘卒。
竇參字時中，刑部尚誕四世孫。學律令，人矜嚴悻直，果於斷。以蔭累萬年尉。同舍當夕直者，聞親疾惶遽，參代之。會失囚，京兆按直簿劾其人，參曰：「彼以不及謁而往，參當坐。」乃貶江夏尉，[04619]人皆義之。遷奉先尉。男曹芬兄弟隸北軍，醉暴其妹，父救不止，恚赴井死。參當兄弟重辟，衆請俟免喪，參曰：「父繇死，若以喪延，是殺父不坐。」皆榜殺之，一縣畏伏。進理司直，按江淮獄揚州，節度使陳少游偃蹇不郊迎，遣軍吏致問，參厲辭譙讓，少游慙，往謁參，參不顧卽去。婺州刺史鄧珽盜贓八千緡，宰相右珽，欲免輸其財，詔百官集尚省議，多希意助，參獨持法，卒輸入之。遷監察御史。湖南判官馬彝發部令贓千萬，令之因權幸誣奏彝，參往按，直其侵衊。彝後佐曹王皐，以幹直聞者。入御史中丞，舉劾無所回忌。德宗數召，語天下，或決議，帝器之。然多與宰相駁異，數排却，卒無以。參由是無所憚，或率情制矣。時定百官班稟，參嘗理司直，故多其入，使在丞上。惡詹李昪，抑其班在諸府少尹下。中外稍惡其專。進兼戶部侍郎。民家生豕首四足，有司欲以聞，參曰：「此乃豕禍。」屏不奏。陳少游死，請襲封，參署省門曰：「少游位將相，以艱危易節，上含垢不忍發，其息容[04620]得傳襲邪？」神策將軍孟華戰有功，或誣以反，龍武將軍李建玉陷吐蕃自拔，部曲告與虜通，皆論死。參悉治出之，人始屬望。俄以中侍郎同中門下平章，領度支、鹽鐵使。每延英對，它相罷，參必留，以度支言，實專政。然參無學術，不能稽古立，惟樹親黨，多所詗察，四方畏之。於是淄青李納厚饋參，外示嚴畏，實賂帝親近間，故左右爭毀短之。申，其族，給中，參親愛，每除吏多訪申，申因得招賂，漏禁密語，故申所至，人目「喜鵲」。帝聞，以戒參，且曰「是必累，不如斥之。」參以情訴曰：「臣無彊姓，申雖疏屬，無它惡。」帝曰：「而雖自保，如外言何？」參固陳丐。初，陸贄與參不平，吳通玄兄弟皆在翰林，與贄軒輊不得，申舅嗣虢王則之與通微等善，遂共譖贄。帝得其姦，逐申道州司馬。不浹日，貶參郴州別駕。宣武劉士寧餉參絹五千，湖南觀察使李巽故與參隙，以狀聞，中人之驗左，帝怒，以外交戎臣，欲殺參。贄雖怨，然亦以殺之太重，乃貶驩州司馬，逐其息景伯于泉州，女尼于郴州，沒[04621]入貲產奴婢。帝欲殺申、則之及屬人榮，贄固爭：「法有首從，首原則從減。榮與參雖善，然初無邪僻，數激憤有直言，晚頗疏忌，請貶榮遠官，申、則之除名流嶺南。」詔可。時宦侍謗沮不已，參竟賜死于邕州，年六十。而杖殺申，免榮死，諸竇並逐云。
吳通玄者，海州人，與弟通微皆博學善文章。父道瓘，以道士詔授太諸王經，故通玄等皆得侍太游，太待之甚善。始，通玄舉神童，補祕正字。擢文辭清麗科，調同州司戶參軍。德宗立，弟兄踵召翰林學士。頃之，通微遷職方郎中，通玄起居舍人，並知制誥。凡帝有譔述，非通玄筆未嘗慊。與陸贄、吉中孚、韋執誼並位。贄文高有謀，特帝器遇，且更險難，有功。通玄等特以東宮恩舊進，昵而不禮，贄驟擢，頗娼恨。贄自恃勁正，屢短通玄於帝前，欲斥遠之，卽建言：「承平時，工藝畫之粵，皆待詔翰林而無學士，至德以來，命集賢學士入禁中草詔，待進止於翰林院，因以名官。今四方無，制職分宜中舍人，請罷學士。」帝不許。通玄怨[04622]日結，謀奪其內職。會贄權知兵部侍郎，主貢舉，乃命真。貞元十年，通玄拜諫議夫，自以久次，當得中舍人，怨望。贄與竇參交惡，參從申從舅嗣虢王則之方金吾將軍，故申介之使結通玄兄弟，共危贄。而通玄以宗室女外婦，帝知，未及責。則之飛謗云：「贄試進士，受賄謝。」帝惡誣構，怒，罷參宰相，逐則之昭州司馬，通玄泉州司馬。銜淫汙近屬，自詰之，不敢荅，賜死長城驛。贄遂相矣。通玄死，通微白衣待罪於門，帝宥之，內懼禍，不敢行喪服。
贊曰：元載、楊炎各以才資奮，適主暗庸，故致位輔相。若其翦閹尹，城原州以謀西夏，還左藏有司，一租賦以檢制有亡，誠有取焉。然載本與輔國以利合，險刻著諸心，谿壑之欲發乎無厭。炎牽連載勢，興醜裔，秉國維綱，返載復讎，釋言於君，卒與妻併誅，暴先骨，殛命于道，蓋自取之。夫姦人多才，未始不患，故酆舒以俊死，而鄧析以辯亡。若兩人者，所謂多才者邪！縉言福業報應，參得[04623]君自私，無可論者。易稱「鼎折足，其刑剭」，諒哉！
元王黎楊嚴竇列傳第七十[0462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