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愈字退之，鄧州南陽人。七世祖茂，有功於後魏，封安定王。父仲卿，武昌令，有美政，旣去，縣人刻石頌德。終祕郎。愈生歲而孤，隨伯兄會貶官嶺表。會卒，嫂鄭鞠之。愈自知讀，日記數千百言，比長，盡能通六經、百家學。擢進士第。會董晉宣武節度使，表署觀察推官。晉卒，愈從喪出，不四日，汴軍亂，乃去依武寧節度使張建封，建封辟府推官。操行堅正，鯁言無所忌。調四門博士，遷監察御史。上疏極論宮市，德宗怒，貶陽山令。有愛在民，民生多以其姓字之。改江陵法曹參軍。元和初，權知國博士，分司東都，歲真。改都官員外郎，卽拜河南令。遷職方員外郎。華陰令柳澗有罪，前刺史劾奏之，未報而刺史罷。澗諷百姓遮索軍頓役直，後刺史惡之，按其獄，貶澗房州司馬。愈過華，以刺史陰相黨，上疏治之。旣御史覆問，得澗贓，再貶封溪尉。愈坐是復博士。旣才高數黜，[05200]官下遷，乃作進學解以自諭曰：國先生晨入太學，召諸生立館下，誨之曰：「業精于勤，荒于嬉；行成于思，毀于隨。方今聖賢相逢，治具畢張，拔去兇邪，登崇畯良。占善者率以，名一藝者無不庸。杷羅剔抉，刮垢磨光。蓋有幸而獲選，孰云多而不揚？諸生業患不能精，無患有司之不明；行患不能成，無患有司之不公。」言未旣，有笑于列者曰：「先生欺予哉！弟先生，于茲有年矣。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，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。記者必提其要，纂言者必鉤其玄。貪多務得，細不捐。燒膏油以繼晷，常矻矻以窮年。先生之業，可謂勤矣。觝排異端，攘斥佛老。補苴罅漏，張皇幽眇。尋墜緒之芒芒，獨旁搜而遠紹。停百川而東之，回狂瀾於旣倒。先生之於儒，可謂有勞矣。沈浸醲郁，含英咀華。作文章，其滿家。上規姚姒，渾渾亡涯。周誥商盤，佶屈聱牙。春秋謹嚴，左氏浮夸。易奇而法，詩正而葩。下迨莊騷，太史所，雲相如，同工異曲。先生之於文，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。少始知學，勇於敢。長通於方，左[05201]右其宜。先生之於人，可謂成矣。然而公不信於人，私不助於友。跋前躓後，動輒得咎。暫御史，遂竄南夷。年博士，冗不治。命與仇謀，其敗幾時。冬煖而兒號寒，年豐而妻啼飢。頭童齒豁，竟死何裨？不知慮此，而反教人！」先生曰：「吁！來前。夫木杗，細木桷，欂櫨侏儒，椳闑扂楔，各得其宜，施以成室者，匠氏之工。玉札丹砂，赤箭青芝，牛溲馬勃，敗鼓之皮，俱收並蓄，待用無遺者，醫師之良。登明選公，雜進巧拙，紆餘妍，卓犖傑，校短量長，唯器是適者，宰相之方。昔者孟軻好辯，孔道以明；轍環天下，卒老于行。荀卿宗王，倫以興；逃讒于楚，廢死蘭陵。是儒者，吐詞經，舉足法，絕類離倫，優入聖域，其遇於世何如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，言雖多而不要其中；文雖奇而不濟於用，行雖脩而不顯於衆。猶且月費俸錢，歲靡稟粟，不知耕，婦不知織；乘馬從徒，安坐而食；踵常塗之促促，窺陳編以盜竊。然而聖主不加誅，宰臣不斥。茲非其幸歟？動而得謗，名亦隨之。投閑置散，乃[05202]分之宜。若夫商財賄之有無，計班資之崇庳，忘量己之所稱，指前人之瑕疵，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楹，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，欲進其豨苓。」執政覽之，奇其才，改比部郎中、史館脩撰。轉考功，知制誥，進中舍人。初，憲宗將平蔡，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諸軍按視。及還，且言賊可滅，與宰相議不合。愈亦奏言：淮西連年脩器械防守，金帛糧畜耗於給賞，執兵之卒四向侵掠，農夫織婦餉於其後，得不償費。比聞畜馬皆上槽櫪，此譬有十夫之力，自朝抵夕，跳躍呌呼，勢不支久，必自委頓。當其已衰，尺童可制其命。況以州殘弊困劇之餘而當天下全力，其敗可立而待。然未可知者，在陛下斷與不斷耳。夫兵不多不足以取勝，必勝之師不在速戰，兵多而戰不速則所費必廣。疆埸之上，日相攻劫，近賊州縣，賦役百端，遇水旱，百姓愁苦。方此時，人人異議以惑陛下，陛下持之不堅，半塗而罷，威損費，弊必深。所要先決於心，詳度本末，至不惑，乃可圖功。言：「諸道兵羇旅單弱不足用，而界賊州縣，[05203]百姓習戰鬬，知賊深淺，若募以內軍，教不月，一切可用。」欲「四道置兵，道率萬，畜力伺利，一日俱縱，則蔡首尾不救，可以責功」。執政不喜。會有人詆愈在江陵時裴均所厚，均鍔素無狀，愈文章，字命鍔，謗語囂暴，由是改太右庶。及度以宰相節度彰義軍，宣慰淮西，奏愈行軍司馬。愈請乘遽先入汴，說韓弘使協力。元濟平，遷刑部侍郎。憲宗遣使者往鳳翔迎佛骨入禁中，日，乃送佛祠。王公士人奔走膜唄，至夷法灼體膚，委珍貝，騰沓係路。愈聞惡之，乃上表曰：佛者，夷狄之一法耳。自後時始入中國，上古未嘗有。昔黃帝在位百年，年百一十歲；少昊在位八十年，年百歲；顓頊在位七十九年，年九十歲；帝嚳在位七十年，年百五歲；堯在位九十八年，年百一十八歲；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歲。此時天下太平，百姓安樂壽考，然而中國未有佛。其後，湯亦年百歲，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，武丁在位五十年，史不言其壽，推其年數，蓋不減百歲。周文王年九十七歲，武王年九十歲，穆王[05204]在位百年。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，非因佛而致然。明帝時始有佛法，明帝在位纔十八年。其後亂亡相繼，運祚不長。宋、齊、梁、陳、元魏以下，佛漸謹，年代尤促。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，前後捨身施佛，宗廟祭不用牲牢，晝日一食，止於菜果，後侯景所逼，餓死臺城，國亦尋滅。佛求福，乃更得禍。由此觀之，佛不足信，亦可知矣。高祖始受隋禪，則議除之。當時羣臣識不遠，不能深究先王之道、古今之宜，推闡聖明，以救斯弊，其遂止。臣常恨焉！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，神聖英武，數千百年以來，未有倫比。卽位之初，卽不許度人僧尼、道士，不許別立寺觀。臣當時以高祖之志，必行於陛下。今縱未能卽行，豈可恣之令盛？今陛下令羣僧迎佛骨於鳳翔，御樓以觀，舁入內，令諸寺遞加供養。臣雖至愚，必知陛下不惑於佛，作此崇奉以祈福祥。直以豐年之樂，徇人之心，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、戲玩之具耳。安有聖明若此，而肯信此等哉？然百姓愚冥，易惑難曉，苟陛下如此，將[05205]謂真心信佛，皆云：「天聖，猶一心信向，百姓微賤，於佛豈合更惜身命？」以至灼頂燔指，十百羣，解衣散錢，自朝至暮，轉相放效，唯恐後時，老幼奔波，棄其生業。若不卽加禁遏，更歷諸寺，必有斷臂臠身以供養者。風敗俗，傳笑四方，非細。佛本夷狄之人，與中國言語不通，衣服殊製，口不道先王之法言，身不服先王之法服，不知君臣之義、父之情。假如其身尚在，奉其國命來朝京師，陛下容而接之，不過宣政一，禮賓一設，賜衣一襲，衛而出之於境，不令貳於衆。況其身死已久，枯朽之骨，凶穢之餘，豈宜以入宮禁？孔曰：「敬鬼神而遠之。」古之諸侯弔於其國，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，然後進弔。今無故取朽穢之物，親臨觀之，巫祝不先，桃茢不用，羣臣不言其非，御史不舉其失，臣實恥之。乞以此骨付之水火，永絕根本，斷天下之疑，絕前代之惑，使天下之人知聖人之所作出於尋常萬萬。佛如有靈，能作禍祟，凡有殃咎，宜加臣身。上天鑒臨，臣不怨悔。表入，帝怒，持示宰相，將抵[05206]以死。裴度、崔羣曰：「愈言訐牾，罪之誠宜。然非內懷至忠，安能及此？願少寬假，以來諫爭。」帝曰：「愈言我奉佛太過，猶可容；至謂東奉佛以後，天咸夭促，言何乖剌邪？愈，人臣，狂妄敢爾，固不可赦。」於是中外駭懼，雖戚里諸貴，亦愈言，乃貶潮州刺史。旣至潮，以表哀謝曰：臣以狂妄戇愚，不識禮度，陳佛骨，言涉不恭，正名定罪，萬死莫塞。陛下哀臣愚忠，恕臣狂直，謂言雖可罪，心亦無它，特屈刑章，以臣潮州刺史，旣免刑誅，獲祿食，聖恩寬，天地莫量，破腦刳心，豈足謝！臣所領州，在廣府極東，過海口，下惡水，濤瀧壯猛，難計期程，颶風鱷魚，患禍不測。州南近界，漲海連天，毒霧瘴氛，日夕發作。臣少多病，年纔五十，髮白齒落，理不久長。加以罪犯至重，所處遠惡，憂惶慙悸，死亡無日。單立一身，朝無親黨，居蠻夷之地，與魑魅同羣，苟非陛下哀而念之，誰肯臣言者？臣受性愚陋，人多所不通，維酷好學問文章，未嘗一日暫廢，實時輩所[05207]推許。臣於當時之文，亦未有過人者。至於論述陛下功德，與詩、相表裏，作歌詩，薦之郊廟，紀太山之封，鏤白玉之牒，鋪張對天之宏休，揚厲無前之偉蹟，編於詩、之策而無愧，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，雖使古人復生，臣未肯讓。伏以皇唐受命有天下，四海之內，莫不臣妾，南北東西，地各萬里。自天寶以後，政治少懈，文致未優，武剋不剛，孽臣奸隸，蠹居棋處，搖毒自防，外順內悖，父死代，以祖以孫，如古諸侯，自擅其地，不朝不貢，六七十年。四聖傳序，以至陛下。陛下卽位以來，躬親聽斷，旋乾轉坤，關機闔開，雷厲風飛，日月清照，天戈所麾，無不從順。宜定樂章，以告神明，東巡泰山，奏功皇天，具著顯庸，明示得意，使永永年服我成烈。當此之際，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，而臣負罪嬰釁，自拘海島，戚戚嗟嗟，日與死迫，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、隸御之間，窮思畢精，以贖前過。懷痛窮天，死不閉目，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。帝得表，頗感悔，欲復用之，持示宰相曰：「愈前[05208]所論是天愛朕，然不當言天佛乃年促耳。」皇甫鎛素忌愈直，卽奏言：「愈終狂疏，可且內移。」乃改袁州刺史。初，愈至潮，問民疾苦，皆曰：「惡溪有鱷魚，食民畜產且盡，民以是窮。」數日，愈自往視之，令其屬秦濟以一羊一豚投谿水而祝之曰：昔先王旣有天下，迾山澤，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民物害者，驅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德薄，不能遠有，則江、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、越，況湖、嶺之間去京師萬里哉？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，亦固其所。今天嗣唐位，神聖慈武，四海之外，六合之內，皆撫而有之，況禹跡所揜，揚州之近地，刺史縣令之所治，出貢賦以供天地、宗廟、百神之祀之壤者哉？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。刺史受天命，守此土，治此民，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，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，以種其孫，與刺史拒爭長雄。刺史雖駑弱，亦安肯鱷魚低首下心，伈伈睍睍，吏民羞，以偷活於此？承天命來吏，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。鱷魚有知，其聽刺史。潮之州，海在其南，鯨鵬之，蝦蟹[05209]之細，無不容，以生以食，鱷魚朝發而夕至。今與鱷魚約：「盡日，其率醜類南徙于海，以避天之命吏。日不能，至五日；五日不能，至七日。七日不能，是終不肯徙，是不有刺史、聽從其言。不然，則是鱷魚冥頑不靈，刺史雖有言，不聞不知。夫傲天之命吏，不聽其言，不徙以避之，與頑不靈而民物害者，皆可殺。刺史則選材技民，操彊弓毒矢，以與鱷魚從，必盡殺乃止，其無悔！」祝之夕，暴風震電起谿中，數日水盡涸，西徙六十里，自是潮無鱷魚患。袁人以男女隸，過期不贖，則沒入之。愈至，悉計庸得贖所沒，之父母七百餘人。因與約，禁其隸。召拜國祭酒，轉兵部侍郎。鎮州亂，殺田弘正而立王廷湊，詔愈宣撫。旣行，衆皆危之。元稹言：「韓愈可惜。」穆宗亦悔，詔愈度從宜，無必入。愈至，廷湊嚴兵迓之，甲士陳廷。旣坐，廷湊曰：「所以紛紛者，乃此士卒。」愈聲曰：「天以公有將帥材，故賜以節，豈意同賊反邪？」語未終，士前奮曰：「先太師國擊朱滔，血衣猶在，此軍何負，乃以賊乎？」愈曰：「以[05210]爾不記先太師，若猶記之，固善。天寶以來，安祿山、史思明、李希烈等有若孫在乎？亦有居官者乎？」衆曰：「無。」愈曰：「田公以魏、博六州朝廷，官中令，父受旗節，劉悟、李祐皆鎮，此爾軍所共聞。」衆曰：「弘正刻，故此軍不安。」愈曰：「然爾曹亦害田公，殘其家矣，復何道？」衆讙曰：「善。」廷湊慮衆變，疾麾使去。因曰：「今欲廷湊何所？」愈曰：「神策六軍將如牛元翼者不乏，但朝廷顧體，不可棄之。公久圍之，何？」廷湊曰：「卽出之。」愈曰：「若爾，則無矣。」會元翼亦潰圍出，廷湊不追。愈奏其語，帝悅。轉吏部侍郎。時宰相李逢吉惡李紳，欲逐之，遂以愈京兆尹、兼御史夫，特詔不臺參，而除紳中丞。紳果劾奏愈，愈以詔自解。其後文刺紛然，宰相以臺、府不協，遂罷愈兵部侍郎，而出紳江西觀察使。紳帝，得留，愈亦復吏部侍郎。長慶四年卒，年五十七，贈禮部尚，謚曰文。愈性明銳，不詭隨。與人交，終始不少變。成就後進士，往往知名。經愈指授，皆稱「韓門弟」，愈官顯，稍謝遣。凡內外親若交友無後者，[05211]嫁遣孤女而卹其家。嫂鄭喪，服期以報。每言文章自司馬相如、太史公、劉向、楊雄後，作者不世出，故愈深探本元，卓然樹立，成一家言。其原道、原性、師說等數十篇，皆奧衍閎深，與孟軻、楊雄相表裏而佐佑六經云。至它文造端置辭，要不襲蹈前人者。然惟愈之，沛然若有餘，至其徒李翱、李、皇甫湜從而效之，遽不及遠甚。從愈游者，若孟郊、張籍，亦皆自名於時。
孟郊者，字東野，湖州武康人。少隱嵩山，性介，少諧合。愈一忘形交。年五十，得進士第，調溧陽尉。縣有投金瀨、平陵城，林薄蒙翳，下有積水。郊閒往坐水旁，裴回賦詩，而曹務多廢。令白府，以假尉代之，分其半奉。鄭餘慶東都留守，署水陸轉運判官。餘慶鎮興元，奏參謀。卒，年六十四。張籍謚曰貞曜先生。郊詩有理致，最愈所稱，然思苦奇澀。李觀亦論其詩曰「高處在古無上，平處下顧謝」云。
張籍者，字文昌，和州烏江人。第進士，太常寺太祝。久次，遷祕郎。[05212]郎愈薦國博士。歷水部員外郎、主客郎中。當時有名士皆與游，而愈賢重之。籍性狷直，嘗責愈喜博簺及駁雜之說，論議好勝人，其排釋老不能著若孟軻、楊雄以垂世者。愈最後荅曰：吾不以愈無似，意欲推之納諸聖賢之域，拂其邪心，增其所未高。謂愈之質有可以至於道者，浚其源，道其所，溉其根，將食其實。此盛德之所辭讓，況於愈者哉？抑其中有宜復者，故不可遂已。昔者聖人之作春秋，旣深其文辭矣，然猶不敢公傳道之，口授弟，至於後世，其出焉。其所以慮患之道微。今夫氏之所宗而之者，下及公卿輔相，吾豈敢昌言排之哉？擇其可語者誨之，猶時與吾悖，其聲嘵嘵。若遂成其，則而怒之者必多矣，必且以我狂惑。其身之不能恤，於何有？夫，聖人，而曰「自吾得路，而惡聲不入於耳。」其餘輔而相者周天下，猶且絕糧於陳，畏於匡，毀於叔孫，奔走於齊、魯、宋、衛之郊。其道雖尊，其窮亦至矣。賴其徒相與守之，卒有立於天下。嚮使獨言之而獨之，其存[05213]可冀乎？今夫氏行乎中土，蓋六百年有餘矣。其植根固，其流波漫，非所以朝令而夕禁。自文王沒，武王、周公、成、康相與守之，禮樂皆在，及乎夫未久，自夫而至乎孟未久，自孟而至乎楊雄亦未久。然猶其勤若此，其困若此，而后能有所立，吾豈可易而之哉？其易，則其傳不遠，故余所以不敢。然觀古人，得其時，行其道，則無所。者，皆所不行乎今，而行乎後世者。今吾之得吾志、失吾志未可知，則俟五十、六十之，未失。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，則吾之命不可期；如使茲人有知乎，非我其誰哉！其行道，其，其化今，其傳後，必有在矣。吾其何遽戚戚於吾所哉？前謂吾與人論不能下氣，若好勝者。雖誠有之，抑非好己勝，好己之道勝。非好己之道勝，己之道乃夫、孟軻、楊雄之道。傳者若不勝，則無所道，吾豈敢避是名哉！夫之言曰「吾與回言終日，不違如愚。」則其與衆人辯有矣。駁雜之譏，前盡之，吾其復之。昔者夫猶有所戲，詩[05214]不云乎：「善戲謔兮，不虐兮。」記曰：「張而不弛，文武不。」惡害於道哉？吾其未之思乎？籍詩，長於樂府，多警句。仕終國司業。
皇甫湜字持正，睦州新安人。擢進士第，陸渾尉，仕至工部郎中，辨急使酒，數忤同省，求分司東都。留守裴度辟判官。度修福先寺，將立碑，求文於白居易。湜怒曰：「近捨湜而遠取居易，請從此辭。」度謝之。湜卽請斗酒，飲酣，援筆立就。度贈以車馬繒綵甚厚，湜怒曰：「自吾顧況集序，未常許人。今碑字千，字縑，何遇我薄邪？」度笑曰：「不羇之才。」從而酬之。湜嘗蜂螫指，購兒斂蜂，擣取其液。一日命其詩，一字誤，詬躍呼杖，杖未至，嚙其臂血流。盧仝居東都，愈河南令，愛其詩，厚禮之。仝自號玉川，嘗月蝕詩以譏切元和逆黨，愈稱其工。時有賈島、劉义，皆韓門弟。
島字浪仙，范陽人，初浮屠，名无本。來東都，時洛陽令禁僧午後不得出，島詩自。愈憐之，因教其文，遂去浮屠，舉進士。當其苦吟，雖逢值公卿貴人，皆不之覺。一日京兆尹，跨驢不避，謼[05215]詰之，久乃得釋。累舉，不中第。文宗時，坐飛謗，貶長江主簿。會昌初，以普州司倉參軍遷司戶，未受命卒，年六十五。劉义者，亦一節士。少放肆俠行，因酒殺人亡命。會赦，出，更折節讀，能歌詩。然恃故時所負，不能俛仰貴人，常穿屐、破衣。聞愈接天下士，步之，作冰柱、雪車詩，出盧仝、孟郊右。樊宗師，獨拜。能面道人短長，其服義則彌縫若親屬然。後以爭語不能下賓客，因持愈金數斤去，曰：「此諛墓中人得耳，不若與劉君壽。」愈不能止，齊、魯，不知所終。
贊曰：唐興，承五代剖分，王政不綱，文弊質窮，鼃俚混并。天下已定，治荒剔蠹，討究儒術，以興典憲，薰醲涵浸，殆百餘年，其後文章稍稍可述。至貞元、元和間，愈遂以六經之文諸儒倡，障隄末流，反刓以樸，剗偽以真。然愈之才，自視司馬遷、楊雄，至班固以下不論。當其所得，粹然一出於正，刊落陳言，橫騖別驅，汪洋肆，要之無抵捂聖人者。其道蓋自比孟軻，以荀況、楊雄未淳，寧不信然？[05216]至進諫陳謀，排難卹孤，矯拂媮末，皇皇於仁義，可謂篤道君矣。自晉汔隋，老佛顯行，聖道不斷如帶。諸儒倚天下正議，助怪神。愈獨喟然引聖，爭四海之惑，雖蒙訕笑，跲而復奮，始若未之信，卒顯於時。昔孟軻拒楊、墨，去孔才百年。愈排家，乃去千餘歲，撥衰反正，功與齊而力倍之，所以過況、雄不少矣。自愈沒，其言行，學者仰之如泰山、北斗云。
韓愈列傳第一百一[05217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