顏杲卿字昕，與真卿同五世祖，以文儒世家。父元孫，有名垂拱間，濠州刺史。杲卿以蔭調遂州司法參軍。性剛正，涖明濟。嘗刺史詰讓，正色別白，不屈。開元中，與兄春卿、弟曜卿並以判超等，吏部侍郎席豫咨嗟推伏。再以最遷范陽戶曹參軍。安祿山聞其名，表營田判官，假常山太守。祿山反，杲卿及長史袁履謙謁于道，賜杲卿紫袍，履謙緋袍，令與假李欽湊以兵七千屯土門。杲卿指所賜衣謂履謙曰：「與公何著此？」履謙悟，乃與真定令賈深、內丘令張通幽定謀圖賊。杲卿稱疾不視，使泉明往返計議，陰結太原尹王承業應，使平盧節度副使賈循取幽州。謀泄，祿山殺循，以向潤客、牛廷玠守。杲卿陽不，委政履謙，潛召處士權渙、郭仲邕定策。時真卿在平原，素聞賊逆謀，陰養死士[05477]拒守計。李憕等死，賊使段光傳首徇諸郡，真卿斬光，遣甥盧逖至常山約起兵，斷賊北道。杲卿喜，以兵掎角可挫賊西鋒。乃矯賊命召欽湊計，欽湊夜還，杲卿辭城門不可夜開，舍之外郵；使履謙及參軍馮虔、郡豪翟萬德等數人飲勞，旣醉，斬之，并殺其將潘惟慎，賊黨殲，投尸滹沱水。履謙以首示杲卿，則喜且泣。先是，祿山遣將高邈召兵范陽未還，杲卿使槀城尉崔安石圖之。邈至滿城，虔、萬德皆會傳舍，安石紿以置酒，邈捨馬，虔叱吏縛之。而賊將何千年自趙來，虔亦執之。日未中，送賊。杲卿乃遣萬德、深、通幽傳欽湊首，械兩賊送京師，與泉明偕。至太原，王承業欲自以功，厚遣泉明還，陰令壯士翟喬賊於路。喬不平，告之故，乃免。玄宗擢承業將軍，送吏皆被賞。已而顯，乃拜杲卿衛尉卿兼御史中丞，履謙常山太守，深司馬。卽傳檄河北，言王師十萬入土門，遣郭仲邕領百騎先鋒，馳而南，曳柴揚塵，望者謂軍至。日中，傳數百里。賊張獻誠方圍饒陽，棄甲走。於是趙、鉅鹿、廣平、河間[05478]並斬偽刺史，傳首常山。而樂安、博陵、上谷、文安、信都、魏、鄴諸郡皆自固。杲卿兄弟兵振。祿山至陝，聞兵興，懼。使史思明等率平盧兵度河攻常山，蔡希德自懷會師。不涉旬，賊急攻城。兵少，未及守計，求救于河東，承業前已攘殺賊功，兵不出。杲卿畫夜戰，井竭，糧、矢盡，六日而陷，與履謙同執。賊脅使降，不應。取少季明加刃頸上曰：「降我，當活而。」杲卿不荅。遂并盧逖殺之。杲卿至洛陽，祿山怒曰：「吾擢爾太守，何所負而反？」杲卿瞋目罵曰：「汝營州牧羊羯奴耳，竊荷恩寵，天負汝何，而乃反乎？我世唐臣，守忠義，恨不斬汝以謝上，乃從爾反耶？」祿山不勝忿，縛之天津橋柱，節解以肉噉之，詈不絕，賊鉤斷其舌，曰：「復能罵否？」杲卿含胡而絕，年六十五。履謙旣斷手足，何千年弟適在傍，咀血噴其面，賊臠之，者垂泣。杲卿宗近屬皆被害。杲卿已虜，諸郡復賊守。張通幽以兄相賊，譖杲卿於楊國忠，故不加贈。肅宗在鳳翔，真卿表其枉，會通幽普安太守，上皇杖殺之。李光弼、郭儀收常山，出杲卿、履謙[05479]家親屬數百人於獄，厚給遺，令行喪。乾元初，贈杲卿太太保，謚曰忠節，封其妻崔清河郡夫人。初，博士裴郁以杲卿不執政，但謚曰忠，議者不平，故以惠謚焉。逖、季明及宗等皆贈五品官。建中中，贈杲卿司徒。初，杲卿被殺，徇首于衢，莫敢收。有張湊者，得其髮，持謁上皇。是昔夢，帝寤，祭。後湊髮于其妻，妻疑之，髮若動云。後泉明購尸將葬，得刑者言，死時一足先斷，與履謙同坎瘞。指其域得之，乃葬長安鳳栖原。季明、逖同塋。泉明有孝節，喜振人之急。旣承業所遣，未至而常山陷，故客壽陽。史思明圍李光弼，獲泉明，裹以革，送幽州，間關得免。思明國，而真卿方蒲州刺史，令泉明到河北求宗屬。始，一女及姑女並流離賊中，及是并得之，悉錢萬贖姑女還，取貲復往，則己女復失之。履謙及父故將妻奴隸尚百餘人，轉徙不自存，泉明悉力贍給，分多勻薄，相扶挾度河託真卿。真卿隨所資送之。泉明之殯父，與履謙分柩，護還長安，履謙妻疑斂具儉狹，發視之，與杲卿等，乃號踊，待[05480]泉明如父。肅宗拜泉明郫令，政化清明，誅宿盜，人情翕然。成都尹舉其課第一，遷彭州司馬。家貧，居官廉，而孤藐相從百口，飦鬻不給，無慍歎。居母喪，毀骨立。其行義，當世以難。
春卿倜儻美姿儀，通當世務。十六舉明經、拔萃高第，調犀浦主簿。嘗送徒於州，亡其籍，至廷，口記物色，凡千人，無所差。長史陸象先異之，轉蜀尉。蘇頲代長史，被譖繫獄，棕櫚賦自託，頲遽出之。魏徵遠孫瞻罪抵死，春卿請玉真公主，得不死，時人高其節。終偃師丞。臨終，捉真卿臂曰：「爾當吾族，顧我不得，以諸諉汝。」後真卿主其昏嫁。沈盈者，亦杲卿甥，有行義，明黃老學。解褐博野尉，與杲卿同死難，贈理正，官其遙、達。
賈循者，京兆華原人，其先家常山。父會，有高節，嘗稱疾不荅辟署，里中號「一龍」。親亡，負土成墓，廬其左，手蒔松柏，時號「關中曾」。卒，縣人私謚曰廣孝徵君。循有略，禮部尚蘇頲嘗謂今頗、牧，及益州，表署列將。敗吐蕃於西山，遷靜塞軍營田使。張守珪北[05481]伐，次灤河，屬凍泮，欲濟無梁。循揣廣狹橋以濟，破虜而還，以功擢游擊將軍、榆關守捉使。地南負海，北屬長城，林埌岑翳，寇所蔽伏。循調士斬木開道，賊遁去。范陽節度使李適之薦安東副都護。安祿山兼平盧節度，表副，遷博陵太守。祿山欲擊奚、契丹，復奏循光祿卿自副，使知留後。九姓叛，祿山兼節度河東，而循亦兼鴈門副之。母亡將葬，宅有枯桑，一夕再生，芝出北墉，人以瑞。玄宗以循有功，詔贈其父常山太守。祿山反，使循守幽州，故杲卿招之，以傾賊巢穴，循許可。向潤客等發其謀，賊縊之。建中年，贈太尉，謚曰忠。從隱林，永平兵馬使。當入衛，屬朱泚難，率衆扈行在。德宗隱林，偉其貌，問家世，荅曰：「故范陽節度副使循，臣從父。」帝異之，引至卧內，以手板畫地陳攻守計，卽奏曰：「臣嘗夢日墜，以首承之。」帝曰：「非朕邪？」因令糾察行在，遷檢校右散騎常侍，封武威郡王。賊圍急，隱林與侯仲莊冒矢石死戰。已而解，從臣稱慶，隱林流涕前曰：「泚已奔，羣臣慶宗社無疆之休，然陛下資性急，[05482]不能容掩。若不悛，雖今賊亡，憂未艾。」帝不以忤，拜神策統軍。卒，帝思其質直，贈尚左僕射，以實戶百封其家。
張巡字巡，鄧州南陽人。博通羣，曉戰陣法。氣志高邁，略細節，所交必人長者，不與庸俗合，時人叵知。開元末，擢進士第。時兄曉已位監察御史，皆以名稱重一時。巡繇太通舍人出清河令，治績最，而負節義，或以困阨者，傾貲振護無吝。秩滿還都。於是楊國忠方專國，權勢可炙。或勸一，且顯用，荅曰：「是方國怪祥，朝宦不可。」更調真源令。土多豪猾，吏華南金樹威恣肆，邑中語曰：「南金口，明府手。」巡下車，以法誅之，赦餘黨，莫不改行遷善。政簡約，民甚宜之。安祿山反，天寶十五載正月，賊酋張通晤陷宋、曹等州，譙郡太守楊萬石降賊，逼巡長史，使西迎賊軍。巡率吏哭玄元皇帝祠，遂起兵討賊，從者千餘。初，靈昌太守嗣吳王祗受詔合河南兵拒祿山，有單父尉賈賁者，閬州刺史璿之，率吏稱吳王兵，擊宋州。通晤走襄邑，頓丘令盧韺所殺。賁引軍進至[05483]雍丘，巡與之合，有衆千。是時雍丘令令狐潮舉縣附賊，遂自將東敗淮陽兵，虜其衆，反接在廷，將殺之，暫出行部。淮陽囚更解縛，起殺守者，迎賁等入。潮不得，巡乃屠其妻，磔城上。祗聞，承制拜賁監察御史。潮怨賁，還攻雍丘，賁趨門，衆躪死。巡馳騎決戰，身被創不顧，士乃奉巡主軍。間道表諸朝，騰牋祗府，祗乃舉兗以東委巡經略。潮以賊衆四萬薄城，人恐。巡諭諸將曰：「賊知城中虛實，有輕我心。今出不意，可驚而潰，乘之，勢必折。」諸將曰：「善。」巡乃分千人乘城，以數隊出，身前驅，直薄潮軍，軍却。明日賊攻城，設百樓，巡柵城上，束芻灌膏以焚焉，賊不敢向，巡伺隙擊之。積六旬，數百戰，士帶甲食，裹瘡鬬，潮遂敗走，追之，幾獲。潮怒，復率衆來。然素善巡，至城下，情語巡曰：「本朝危蹙，兵不能出關，天下去矣。足下以羸兵守危堞，忠無所立，盍相從以苟富貴乎？」巡曰：「古者父死於君，義不報。乃銜妻孥怨，假力于賊以相圖，吾君頭干通衢，百世笑，奈何？」潮𧹞?然去。
當此時，王命不復通，將六人白[05484]巡以勢不敵，且上存亡莫知，不如降。六人者，皆官開府、特進。巡陽許諾，明日堂上設天畫像，率軍士朝，人人盡泣。巡引六將至，責以誼，斬之。士心益勸。會糧乏，潮餉賊鹽米數百艘且至，巡夜壁城南，潮悉軍來拒，巡遣勇士銜枚濱河，取鹽米千斛，焚其餘而還。城中矢盡，巡縛稾人千餘，被黑衣，夜縋城下，潮兵爭射之，久，乃稾人；還，得箭數十萬。其後復夜縋人，賊笑，不設，乃以死士五百斫潮營，軍亂，焚壘幕，追奔十餘里。賊慙，益兵圍之。薪水竭，巡紿潮，欲引衆走，請退軍舍，使我逸。潮不知其謀，許之。遂空城四出十里，撤屋發木而還。潮怒，圍復合。巡徐謂潮曰：「君須此城，馬十匹，我得馬且出奔，請君取城以藉口。」潮馬，巡悉以給驍將，約曰：「賊至，人取一將。」明日，潮責巡，荅曰：「吾欲去，將士不從，奈何？」潮怒欲戰，陣未成，十騎突出，禽將十四，斬百餘級，收器械牛馬。潮遁還陳留，不復出。七月，潮率賊將瞿伯玉攻城，遣偽使者四人傳賊命招巡，巡斬以徇，餘縶送祗所。圍凡四月，賊常數萬，而巡[05485]衆纔千餘，每戰輒克。於是河南節度使嗣虢王巨屯彭城，假巡先鋒。俄而魯、東平陷賊，濟陰太守高承義舉郡叛，巨引兵東走臨淮。賊將楊朝宗謀趨寧陵，絕巡餉路。巡外失巨依，拔衆保寧陵，馬裁百，兵千。至睢陽，與太守許遠、城父令姚誾等合。乃遣將雷萬春、南霽雲等領兵戰寧陵北，斬賊將十，殺萬餘人，投尸于汴，水不流。朝宗夜去。有詔拜巡主客郎中，副河南節度使。巡籍將士有功者請于巨，巨纔授折衝、果毅。巡諫曰：「宗社尚危，園陵孤外，渠可吝賞與貲？」巨不聽。至德載，祿山死，慶緒遣其下尹琦將同羅、突厥、奚勁兵與朝宗合，凡十餘萬，攻睢陽。巡勵士固守，日中十戰，氣不衰。遠自以材不及巡，請稟軍而居其下，巡受不辭，遠專治軍糧戰具。前此，遠將李滔救東平，遂叛入賊，將田秀榮潛與通。或以告遠曰：「晨出戰，以碧帽識。」視之如言，盡履其衆。還輒曰：「我誘之。」請以精騎往，易錦帽。遠以告巡，巡召登城，讓之，斬首示賊。因出薄戰，琦敗，獲車馬牛羊，悉分士，秋豪無入其家，有詔[05486]拜巡御史中丞，遠侍御史，誾吏部郎中。巡欲乘勝擊陳留，琦聞，復圍城。巡語其下曰：「吾蒙上恩，賊若復來，正有死耳。諸君雖捐軀，而賞不直勳，以此痛恨！」聞者感概。乃椎牛饗，悉軍戰。賊望兵少，笑。巡、遠親鼓之，賊潰，追北數十里。其五月，賊刈麥，乃濟師。巡夜鳴鼓嚴隊，若將出。賊申警。俄息鼓，賊覘城上兵休，乃弛。巡使南霽雲等開門徑抵琦所，斬將拔旗。有酋被甲，引拓羯千騎麾幟乘城招巡。巡陰縋勇士數十人隍中，持鉤、陌刀、彊弩，約曰：「聞鼓聲而奮。」酋恃衆不，城上譟，伏發禽之，弩注矢外向，救兵不能前。俄而縋士復登陴，賊皆愕眙，乃按甲不出。巡欲射琦，莫能辨，因剡蒿矢。中者喜，謂巡矢盡，走白琦，乃得其狀。使霽雲射，一發中左目，賊還。七月，復圍城。初，睢陽穀六萬斛，可支一歲，而巨發其半餫濮陽、濟陰，遠固爭，不聽。濟陰得糧卽叛。至是食盡，士日賦米一勺，齕木皮，煮紙而食，才千餘人，皆癯劣不能彀，救兵不至。賊知之，以雲衝傅堞，巡出鉤干拄之，使不得進，篝火焚梯，賊以鉤車、[05487]木馬進，巡輒破碎之。賊服其機，不復攻，穿壕立柵以守。巡士多餓死，存者皆痍氣乏。巡出愛妾曰：「諸君經年乏食，而忠義不少衰，吾恨不割肌以啖衆，寧惜一妾而坐視士飢？」乃殺以饗，坐者皆泣。巡彊令食之，遠亦殺奴僮以哺卒，至羅雀掘鼠，煮鎧弩以食。賊將李懷忠過城下，巡問：「君胡幾何？」曰：「期。」巡曰：「君祖、父官乎？」曰：「然。」「君世受官。食天粟，奈何從賊，關弓與我确？」懷忠曰：「不然，我昔將，數死戰，竟歿賊，此殆天。」巡曰：「自古悖逆終夷滅，一日平，君父母妻並誅，何忍此？」懷忠掩涕去，俄率其黨數十人降。巡前後說降賊將甚多，皆得其死力。御史夫賀蘭進明代巨節度，屯臨淮，許叔冀、尚衡次彭城，皆觀望莫肯救。巡使霽雲如叔冀請師，不應，遺布數千端。霽雲嫚罵馬上，請決死鬬，叔冀不敢應。巡復遣如臨淮告急，引精騎十冒圍出，賊萬衆遮之，霽雲左右射，皆披靡。旣進明，進明曰：「睢陽存亡已決，兵出何益？」霽雲曰：「城或未下。如已亡，請以死謝夫。」叔冀者，進明麾下，房琯本以牽制進[05488]明，亦兼御史夫，勢相埒而兵精。進明懼師出且襲，忌巡聲威，恐成功，初無出師意。愛霽雲壯士，欲留之。饗，樂作，霽雲泣曰：「昨出睢陽時，將士不粒食已彌月。今夫兵不出，而廣設聲樂，義不忍獨享，雖食，弗下咽。今主將之命不達，霽雲請置一指以示信，報中丞。」因拔佩刀斷指，一座驚，出涕。卒不食去。抽矢回射佛寺浮圖，矢著甎，曰：「吾破賊還，必滅賀蘭，此矢所以志！」至真源，李賁遺馬百匹；次寧陵，得城使廉坦兵千，夜冒圍入。賊覺，拒之，且戰且引，兵多死，所至才千人。方霧，巡聞戰聲，曰：「此霽雲等聲。」乃啟門，驅賊牛數百入，將士相持泣。賊知外援絕，圍益急。衆議東奔，巡、遠議以睢陽江、淮保障，若棄之，賊乘勝鼓而南，江、淮必亡。且帥飢衆行，必不達。十月癸丑，賊攻城，士病不能戰。巡西向拜曰：「孤城竭，弗能全。臣生不報陛下，死鬼以癘賊。」城遂陷，與遠俱執。巡衆之，起且哭，巡曰：「安之，勿怖，死乃命。」衆不能仰視。琦謂巡曰：「聞公督戰，呼輒眥裂血面，嚼齒皆碎，何至是？」[05489]荅曰：「吾欲氣吞逆賊，顧力屈耳。」琦怒，以刀抉其口，齒存者四。巡罵曰：「我君父死，爾附賊，乃犬彘，安得久！」琦服其節，將釋之。或曰：「彼守義者，烏肯我用？且得衆心，不可留。」乃以刃脅降，巡不屈。降霽雲，未應，巡呼曰：「南八！男兒死爾，不可不義屈！」霽雲笑曰：「欲將有，公知我者，敢不死！」亦不肯降。乃與姚誾、雷萬春等十六人遇害。巡年四十九。初，琦議生致一人慶緒所，或曰：「用兵拒守者，巡。」乃送遠洛陽，至偃師，亦以不屈死。巨之走臨淮，巡有姊嫁陸氏，遮王勸勿行，不納，賜百縑，弗受，巡補縫行間，軍中號「陸家姑」，先巡被害。巡長七尺，須髯每怒盡張。讀不過復，終身不忘。文章不立稾。守睢陽，士卒居人，一問姓名，其後無不識。更潮及琦，四百戰，斬將百、卒十餘萬。其用兵未嘗依古法，勒將教戰，各出其意。或問之，荅曰：「古者人情敦樸，故軍有左右前後，將居中，軍望之以齊進退，今胡人務馳突，雲合鳥散，變態百出，故吾止使兵識將意，將識士情，上下相習，人自[05490]戰爾。」其械甲取之於敵，未嘗自脩。每戰，不親臨行陣，有退者，巡已立其所，謂曰：「我不去此，我決戰。」士感其誠，皆一當百。待人無所疑，賞罰信，與衆共甘苦寒暑，雖廝養，必整衣之，下爭致死力，故能以少擊衆，未嘗敗。被圍久，初殺馬食，旣盡，而及婦人老弱，凡食萬口。人知將死，而莫有畔者。城破，遺民止四百而已。始，肅宗詔中侍郎張鎬代進明節度河南，率浙東李希言、浙西司空襲禮、淮南高適、青州鄧景山四節度掎角救睢陽，巡亡日而鎬至，十日而廣平王收東京。鎬命中舍人蕭昕誄其行。時議者或謂：巡始守睢陽，衆六萬，旣糧盡，不持滿按隊出再生之路，與夫食人，寧若全人？於是張澹、李紓、董南史、張建封、樊晃、朱巨川、李翰咸謂巡蔽遮江、淮，沮賊勢，天下不亡，其功。翰等皆有名士，由是天下無異言。天下詔，贈巡揚州都督，遠荊州都督，霽雲開府儀同司、再贈揚州都督，並寵其孫。睢陽、雍丘賜徭稅年。巡亞夫拜金吾將軍，遠玫婺州司馬。皆立廟睢陽，歲時致祭。德[05491]宗差次至德以來將相功效尤著者，以顏杲卿、袁履謙、盧弈及巡、遠、霽雲上。贈姚誾潞州都督，官一。貞元中，復官巡它去疾、遠峴。贈巡妻申國夫人，賜帛百。自是訖僖宗，求忠臣後，無不及人者。中時，圖巡、遠、霽雲像于凌煙閣。睢陽至今祠享，號「雙廟」云。
許遠者，右相敬宗曾孫。寬厚長者，明吏治。初客河西，章仇兼瓊辟署劍南府，欲以妻之，固辭。兼瓊怒，以劾貶高要尉。更赦還。會祿山反，或薦遠於玄宗，召拜睢陽太守。遠與巡同年生而長，故巡呼兄。曆中，巡去疾上曰：「孽胡南侵，父巡與睢陽太守遠各守一面。城陷，賊所入自遠分。尹琦分郡部曲各一方，巡及將校十餘皆割心剖肌，慘毒盡，而遠與麾下無。巡臨命歎曰：『嗟乎，人有可恨者！』賊曰：『公恨我乎？』荅曰：『恨遠心不可得，誤國家，若死有知，當不赦於地下。』故遠心向背，梁、宋人皆知之。使國威喪衄，巡功業墮敗，則遠於臣不共戴天，請追奪官爵，以刷冤恥。」詔下[05492]尚省，使去疾與許峴及百官議。皆以去疾證狀最明者，城陷而遠獨生。且遠本守睢陽，凡屠城以生致主將功，則遠後巡死不足惑。若曰後死者與賊，其先巡死者謂巡當叛，可乎？當此時去疾尚幼，未詳知。且艱難以來，忠烈未有先人者，載簡，若日星不可妄輕重。議乃罷。然議者紛紜不齊。元和時，韓愈讀李翰所巡傳，以闕遠非是。其言曰：「人者，守死成名，先後異耳。家弟材下，不能通知其父志，使世疑遠畏死而服賊。遠誠畏死，何苦守尺寸地，食其所愛之肉，抗不降乎？且援不至，人相食而猶守，雖其愚亦知必死矣，然遠之不畏死甚明。」言：「城陷自所守，此與兒童之無異。且人之將死，其臟腑必有先受病者；引繩而絕之，其絕必有處。今從而尤之，亦不達於理矣。」愈於褒貶尤慎，故著之。
南霽雲者，魏州頓丘人。少微賤，人操舟。祿山反，鉅野尉張沼起兵討賊，拔以將。尚衡擊汴州賊李廷望，以先鋒。遣至睢陽，與[05493]張巡計。退謂人曰：「張公開心待人，真吾所。」遂留巡所。巡固勸，不去。衡齎金帛迎，霽雲謝不受，乃巡，巡厚加禮。始被圍，築臺募萬死一生者，數日無敢應。俄有喑嗚而來者，乃霽雲。巡對泣下。霽雲善騎射，賊百步內乃發，無不應弦斃。承嗣，歷涪州刺史。劉闢叛，以無謫永州。
雷萬春者，不詳所來，巡偏將。令狐潮圍雍丘，萬春立城上與潮語，伏弩發六矢著面，萬春不動。潮疑刻木人，諜得其實，乃驚。遙謂巡曰：「向雷將軍，知君之令嚴矣。」潮壁雍丘北，謀襲襄邑、寧陵。巡使萬春引騎四百壓潮，先賊所包。巡突其圍，破賊，潮遁去。萬春將兵，方略不及霽雲，而彊毅用命。每戰，巡任之與霽雲鈞。姚誾者，開元宰相崇從孫。父弇，楚州刺史。誾性豪蕩，好飲謔，善絲竹。歷壽安尉。素善巡，及城父令，遂同守睢陽。累加東平太守。巡之遣霽雲、萬春敗賊於寧陵，別將十有五：石承平、李辭、陸元鍠、朱珪、宋若虛、楊振威、耿慶禮、馬日昇、張惟清、廉坦、張重、孫景趨、[05494]趙連城、王森、喬紹俊、張恭默、祝忠、李嘉隱、翟良輔、孫廷皎、馮顏，其後皆死巡難，四人逸其姓名。
贊曰：張巡、許遠，可謂烈丈夫矣。以疲卒數萬，嬰孤墉，抗方張不制之虜，鯁其喉牙，使不得搏食東南，牽掣首尾，豗潰梁、宋間。數百戰，雖力盡乃死，而唐全得江、淮財用，以濟中興，引利償害，以百易萬可矣。巡先死不遽，遠後死不屈。巡死日而救至，十日而賊亡，天以完節付人，畀名無窮，不待留生而後顯。惟宋葉，章聖皇帝東巡，過其廟，留駕裴回，咨巡等雄挺，盡節異代，著金石刻，贊明厥忠。與夷、齊餓踣西山，孔稱仁，何以異云。
忠義列傳中第一百一十七[05495] [05496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