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德裕字文饒，元和宰相吉甫。少力于學，旣冠，卓犖有節。不喜與諸生試有司，以蔭補校郎。河東張弘靖辟掌記。府罷，召拜監察御史。穆宗卽位，擢翰林學士。帝太時，已聞吉甫名，由是顧德裕厚，凡號令典冊，皆更其手。數召，賚獎優華。帝怠荒于政，故戚里多所請丐，挾宦人詗禁中語，關託臣。德裕建言：「舊制，駙馬都尉與要官禁不往來。開元中，訶督尤切，今乃公至宰相及臣私第。是等無佗材，直洩漏禁密，交通中外耳。請白宰相者，聽至中，無輒詣第。」帝然之。再進中舍人。未幾，授御史中丞。始，吉甫相憲宗，牛僧孺、李宗閔對直言策，痛詆當路，條失政。吉甫訴於帝，且泣，有司皆得罪，遂與怨。吉甫帝謀討兩河叛將，李逢吉沮解其言，功未旣而吉甫卒，裴度實繼之。逢吉以議不合罷去，故追銜吉甫而怨度，擯德裕不得進。至是，間帝暗庸，訹度使與元稹相怨，奪其宰相而己代之。欲引僧孺益樹黨，乃出德裕浙西觀察使。俄而僧孺入相，由是牛、李之憾結矣。初，潤州承王國清亂，竇易直傾府庫賚軍，貲用空殫，而下益驕。德裕自檢約，以留州財贍兵，雖儉而均，故士無怨。再期，則賦物儲牣。南方信禨巫，雖父母癘[05284]疾，棄不敢養。德裕擇長老可語者，諭以孝慈倫，患難相收不可棄之義，使相曉敕，違約者顯寘以法。數年，惡俗變。按屬州非經祠者，毀千餘所，撤私邑山房千四百舍，寇無所廋蔽。天下詔褒揚。敬宗立，侈用無度，詔浙西上脂盝粧具，德裕奏：「比年旱災，物力未完。乃月壬赦令，『常貢之外，悉罷進獻』。此陛下恐聚斂之吏緣以成姦，彫窶之人不勝其敝。本道素號富饒，更李錡、薛苹，皆榷酒於民，供有羨財。元和詔停榷酤。赦令禁諸州羨餘無送使。今存者惟留使錢五十萬緡，率歲經費常少十萬，軍用褊急。今所須脂盝粧具，度用銀萬千兩，金百十兩，物非土產，雖力營素，尚恐不逮。願詔宰相議，何以俾臣不違詔旨，不乏軍興，不疲人，不斂怨，則前敕後詔，咸可遵承。」不報。方是時，罷進獻不閱月，而求貢使者足相接于道，故德裕推一以諷它。詔索盤絛繚綾千匹，復奏言：「太宗時，使至涼州，名鷹，諷李亮獻之，亮諫止，賜詔嘉歎。玄宗時，使者抵江南捕鵁鶄、翠鳥，汴州刺史倪若水言之，卽褒納。皇甫詢織半臂、造琵琶捍撥、鏤牙筩於益州，蘇頲不奉詔，帝不加罪。夫鵁鶄、鏤牙，微物。臣尚以勞人損德言，豈祖有臣如此，今獨無之？蓋有位者蔽而不聞，非陛下拒不納。且立鵝天馬，盤絛掬豹，文彩怪麗，惟乘輿當御。今廣用千匹，臣所未諭。昔文身衣弋綈，[05285]元帝罷輕纖服，故仁德慈儉，至今稱之。願陛下師祖容納，遠思家恭約，裁賜節減，則海隅蒼生畢受賜矣。」優詔停。自元和後，天下禁毋私度僧。徐州王智興紿言天誕月，請築壇度人以資福，詔可。卽顯募江淮間，民皆曹輩奔走，因牟擷其財以自入。德裕劾奏：「智興壇泗州，募願度者人輸錢千，則不復勘詰，普加髡落。自淮而右，戶丁男，必一男剔髮，規影傜賦，所度無筭。臣閱度江者日數百，蘇、常齊民，十固八九，若不加禁遏，則前至誕月，江淮失丁男六十萬，不細變。」有詔徐州禁止。時帝昏荒，數游幸，狎比羣，聽朝簡忽。德裕上丹扆六箴，表言：「『心乎愛矣，遐不謂矣』，此古之賢人篤於君者。夫跡疏而言親者危，地遠而意忠者忤。臣竊惟念拔自先聖，遍荷寵私，不能竭忠，是負靈鑒。臣在先朝，嘗獻明賦以諷，頗蒙嘉採。今日盡節明主，亦由是。」其一曰宵衣，諷視朝希晚；曰正服，諷服御非法；曰罷獻，諷斂求怪珍；四曰納誨，諷侮棄忠言；五曰辨邪，諷任羣；六曰防微，諷偽游輕出。辭皆明直婉切。帝雖不能用其言，猶敕韋處厚諄諄作詔，厚謝其意。然逢吉排笮，訖不內徙。時亳州浮屠詭言水可愈疾，號曰「聖水」，轉相流聞，南方之人，率十戶僦一人使往汲。旣行若飲，病者不敢近葷血，危老之人率多死。而水斗十千，取者益它汲轉鬻於道，互相欺訹，往者日數[05286]十百人。德裕嚴勒津邏捕絕之，且言：「昔吳有聖水，宋、齊有聖火，皆本妖祥，古人所禁。請下觀察使令狐楚填塞，以絕妄源。」從之。帝方惑佛老，禱福祈年，浮屠方士，並出入禁中。狂人杜景先上言，其友周息元壽數百歲，帝遣宦者至浙西迎之，詔在所馳馹敦遣。德裕上疏曰：「道之高者，莫若廣成、玄元；人之聖者，莫若軒轅、孔。昔軒轅問廣成治身之要，曰：『無視無聽，抱神以靜，形將自正。無勞形，無搖精，乃可長生。慎守其一，以處其和。故我脩身千百歲矣，形未嘗衰。』曰：『得吾道者上皇，下王。』玄元語孔曰：『去之驕氣與多欲、態色與淫志，是皆無益於之身。』陛下脩軒后之術，物色異人，若使廣成、玄元混跡而至，告陛下之言，亦無出於此。臣慮今所得者，皆迂怪之士，使物淖冰，以術欺聦明，如文成、五利者。前世天雖好方士，未有御其藥者。故人稱黃金可成，以飲食器則壽。高宗時劉道合、玄宗時孫甑生皆能作黃金，祖不之服，豈非以宗廟重乎？儻必致真隱，願止師保和之術，慎毋及藥，則九廟尉悅矣。」息元果誕譎不情，自言與張果、葉靜能游。帝詔畫工肖狀圖以觀之，終帝世無它驗。文宗卽位，乃逐之。和年，召拜兵部侍郎。裴度薦材堪宰相，而李宗閔以中人助，先秉政，且得君，出德裕鄭滑節度使，引僧孺協力，罷度政。怨相濟，凡德裕所善，悉逐之。於是[05287]人權震天下，黨人牢不可破矣。踰年，徙劍南西川。蜀自南詔入寇，敗杜元穎，而郭釗代之，病不能，民失職，無聊生。德裕至，則完殘奮怯，皆有條次。成都旣南失姚、協，西亡維、松，由清溪下沫水而左，盡蠻有。始，韋臯招來南詔，復巂州，傾內資結蠻好，示以戰陣文法。德裕以臯啟戎資盜，其策非是，養成癰疽，弟未決耳。至元穎時，遇隙而發，故長驅深入，蹂剔千里，蕩無遺。今瘢夷尚新，非痛矯革，不能刷一方恥。乃建籌邊樓，按南道山川險要與蠻相入者圖之左，西道與吐蕃接者圖之右。其部落衆寡，饋餫遠邇，曲折咸具。乃召習邊者與之指畫商訂，凡虜之情偽盡知之。料擇伏瘴舊獠與州兵之任戰者，廢遣獰耄什四，士無敢怨。請甲人於安定，弓人河中，弩人浙西。繇是蜀之器械皆犀銳。率戶百取一人，使習戰，貸勿，緩則農，急則戰，謂之「雄邊弟」。其精兵曰南燕保義、保惠、兩河慕義、左右連弩；騎士曰飛星、鷙擊、奇鋒、流電、霆聲、突騎。總十一軍。築杖義城，以制度、青溪關之阻；作禦侮城，以控榮經掎角勢；作柔遠城，以阨西山吐蕃；復邛崍關，徙巂州治臺登，以奪蠻險。舊制，歲杪運內粟贍黎、巂州，起嘉、眉，道陽山江，而達度，乃分餉諸戍。常以盛夏至，地苦瘴毒，輦夫多死。德裕命轉邛、雅粟，以十月始，先夏而至，以佐陽山之運，饋者不涉炎月，遠民乃安。蜀人多鬻女人妾，德裕[05288]著科約：凡十而上，執年勞；下者，五歲；及期則之父母。毀屬下浮屠私廬數千，以地予農。蜀先主祠旁有猱村，其民剔髮若浮屠者，畜妻自如，德裕下令禁止。蜀風變。於是邊寖懼，南詔請還所俘掠四千人，吐蕃維州將悉怛謀以城降。維距成都四百里，因山固，東北繇索叢嶺而下百里，地無險，走長川不千里，直吐蕃之牙，異時戍之，以制虜入者。德裕旣得之，卽發兵以守，且陳出師之利。僧孺居中沮其功，命返悉怛謀於虜，以信所盟，德裕終身以恨。會監軍使王踐言入朝，盛言悉怛謀死，拒遠人向化意。帝亦悔之，卽以兵部尚召，俄拜中門下平章，封贊皇縣伯。故，丞郎詣宰相，須少間乃敢通，郎官非公不敢謁。李宗閔時，往往通賓客。李聽太太傅，招所善載酒集宗閔閣，酣醉乃去。至德裕，則喻御史：「有以宰相，必先白臺乃聽。凡罷朝，繇龍尾道趨出。」遂無輒至閣者。罷京兆築沙隄、兩街上朝衛兵。嘗建言：「朝廷惟邪正途，正必去邪，邪必害正。然其辭皆若可聽，願審所取舍。不然，者並進，雖聖賢經營，無繇成功。」俄而宗閔罷，德裕代中侍郎、集賢殿學士。始，省符江淮賈，使主堂廚食利，因是挾貲行天下，所至州鎮右客，富人倚以自高。德裕一切罷之。後帝暴感風，害語言。鄭注始因王守澄以藥進，帝少間，薦李訓使待詔，帝欲[05289]授諫官，德裕曰：「昔諸葛亮有言：『親賢臣，遠人，所以興隆。親人，遠賢士，後所以傾頹。』今訓人，頃咎惡暴天下，不宜引致左右。」帝曰：「人誰無過，當容其改。且逢吉嘗言之。」對曰：「聖賢則有改過，若訓天資姦邪，尚何能改？逢吉位宰相，而顧愛兇回，以累陛下，亦罪人。」帝語王涯別與官，德裕搖手止涯，帝適，不懌，訓、注皆怨，卽復召宗閔輔政，拜德裕興元節度使。入帝，自陳願留闕下，復拜兵部尚，宗閔奏：「命已行，不可止。」更徙鎮海軍以代王璠。先是和中，漳王養母杜仲陽浙西，有詔在所存問。時德裕被召，乃檄留後使如詔。璠入尚左丞，而漳王以罪廢死，因與戶部侍郎李共譖德裕嘗賂仲陽導王不軌。帝惑其言，召王涯、李固言、路隋質之。注、璠、人者語益堅，獨隋言：「德裕臣，不宜有此。」讒焰少衰。遂貶德裕太賓客，分司東都。復貶袁州長史，隋亦免宰相。未幾，宗閔以罪斥，而注、訓等亂敗。帝追悟德裕以誣構逐，乃徙滁州刺史。以太賓客分司東都。開成初，帝從容語宰相：「朝廷豈有遺乎？」衆進以宋申錫對。帝俛首涕數行下，曰：「當此時，兄弟不相保，況申錫邪？有司我褒顯之。」曰：「德裕亦申錫比。」起浙西觀察使。後對學士禁中，黎埴頓首言：「德裕與宗閔皆逐，而獨進官。」帝曰：「彼嘗進鄭注，而德裕欲殺之，今當以官與何人？」埴懼而出。指坐扆前示[05290]宰相曰：「此德裕爭鄭注處。」德裕在浙西，出入十年，遷淮南節度使，代牛僧孺。僧孺聞之，以軍付其副張鷺，卽馳去。淮南府錢八十萬緡，德裕奏言止四十萬，鷺用其半。僧孺訴于帝，而諫官姚合、魏謨等共劾奏德裕挾私怨沮僧孺，帝置章不下，詔德裕覆實。德裕上言：「諸鎮更代，例殺半數以水旱、助軍費。因索王播、段文昌、崔從相授簿最具在。惟從死官下，僧孺代之，其所殺數最多。」卽自劾「始至鎮，失於用例，不敢妄」。遂待罪，有詔釋之。武宗立，召門下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旣入謝，卽進戒帝：「辨邪正，專委任，而後朝廷治。臣嘗先帝言之，不用。夫正人旣呼人邪，人亦謂正人邪，何以辨之？請借物諭，松柏之木，孤生勁特，無所因倚。蘿蔦則不然，弱不能立，必附它木。故正人一心君，無待於助。邪人必更黨，以相蔽欺。君人者以是辨之，則無惑矣。」謂治亂繫信任，引齊桓公問管仲所以害霸者，仲對琴瑟笙竽、弋獵馳騁，非害霸者；惟知人不能舉，舉不能任，任而雜以人，害霸。「太、玄、德、憲四宗皆盛朝，其始臨御，自視若堯、舜，寖久則不及初，陛下知其然乎？始一委輔相，故賢者得盡心。久則人並進，造黨與，亂視聽，故上疑而不專。政去宰相則不治矣。在德宗最甚，晚節宰相惟奉行詔，所與圖者，李齊運、裴延齡、韋渠牟等，訖今謂之亂政。夫輔相有欺罔不忠，當亟免，[05291]忠而材者屬任之。政無它門，天下安有不治？先帝任人，始皆回容，積纖微以至誅貶。誠使雖過必知而改之，君臣無猜，則讒邪不干其間矣。」言：「開元初，輔相率考輒去，雖姚崇、宋璟不能逾。至李林甫秉權乃十九年，遂及禍敗。是知亟進罷宰相，使政在中，誠治本。」帝嘗疑楊嗣復、李珏顧望不忠，遣使殺之，德裕知帝性剛而果於斷，卽率宰相延英，嗚咽流涕曰：「昔太宗、德宗誅臣，未嘗不悔。臣欲陛下全活之，無異時恨。使人罪惡暴著，天下共疾之。」帝不許，德裕伏不起。帝曰：「公等赦之。」德裕降拜升坐。帝曰：「如令諫官論爭，雖千疏，我不赦。」德裕重拜。因追還使者，嗣復等乃免。時帝數出畋游，暮夜乃還，德裕上言：「人君動法於日，故出而視朝，入而燕息。傳曰：『君就房有常節。』惟深察古誼，毋繼以夜。側聞五星失度，恐天以是勤勤儆戒。詩曰：『敬天之渝，不敢馳驅。』願節田游，承天意。」尋冊拜司空。回鶻自開成時黠戞斯所破。會昌後，烏介可汗挾公主牙塞下，種族飢，以弱口、重器易粟於邊。退渾、党項利虜掠，因天德軍使田牟上言，願以部落兵擊之。議者請可其奏。德裕曰：「回鶻於國嘗有功，以窮來，未輒擾邊，遽伐之，非宣帝待呼韓之義。不如與之食，以待其變。」陳夷行曰：「資盜糧，非計，不如擊之便。」德裕曰：「沙陀、退渾，不可恃。夫利則進，遇敵則走，雜虜之常態，孰肯國家用邪？天德[05292]兵素弱，以一城與勁虜确，無不敗。請詔牟無聽諸戎計。」帝於是貸粟萬斛。
會嗢沒斯殺赤心以降，赤心兵潰去。於是回鶻勢窮，數丐羊馬，欲藉兵復故地，願假天德城以舍公主，帝不許。乃進逼振武保柵把頭峯，以略朔川，轉戰雲州，刺史張獻節嬰城不出。回鶻乃掠，党項、退渾皆保險莫敢拒。帝益知向不許田牟用部兵之效，乃復問以計，德裕曰：「杷頭峯北皆磧，利用騎，不可以步當之。今烏介所恃公主爾，得健將出奇奪還之，王師急擊，彼必走。今銳將無易石雄者，請以藩渾勁卒與兵銜枚夜擊之，勢必得。」帝卽以方略授劉沔，令雄邀擊可汗於殺胡山，敗之，迎公主還，回鶻遂敗。進位司徒。黠戞斯遣使來，且言攻取安西、北庭，帝欲從黠戞斯求其地，德裕曰：「不可。安西距京師七千里，北庭五千里。異時繇河西、隴石抵玉門關，皆我郡縣，往往有兵，故能緩急調發。自河、隴入吐蕃，則道出回鶻。回鶻今破滅，未知黠戞斯果有其地邪？假令安西可得，卽復置都護，以萬人往戍，何所興發，何道饋輓？彼天德、振武於京師近，力猶苦不足，況七千里安西哉？臣以縱得之，無用。昔魏相請罷田車師，賈捐之請棄珠崖，近狄仁傑亦請棄四鎮及安東，皆不願貪外以耗內。此臣者，當全盛時，尚欲棄割以肥中國，況久沒甚遠之地乎？是持實費市虛，滅一回鶻，而生之。」帝乃止。
澤潞劉從諫死，[05293]其從稹擅留，以邀節度，德裕曰：「澤潞內地，非河朔比，昔皆儒術臣守之。李抱真始建昭義軍，最有功，德宗尚不許其繼。及劉悟死，敬宗方怠於政，遂以符節付從諫。和時，擅兵長，陰連訓、注，外託效忠，請除君側。及有狗馬疾，謝醫拒使，便以兵屬稹。捨而不討，無以示四方。」帝曰：「可勝乎？」對曰：「河朔，稹所恃以脣齒。如令魏、鎮不與，則破矣。夫鎮世嗣，列聖許之。請使近臣明告以：『澤潞命帥，不得視鎮，今朕欲誅稹，其各以兵會。』」帝然之。乃以李回持節諭王元逵、何弘敬，皆聽命。始議用兵，中外交章固爭，皆曰：「悟功高，不可絕其嗣。從諫畜兵十萬，粟支十年，未可以破。」它宰相亦媕婀趨和，德裕獨曰：「諸葛亮言曹操善兵，猶五攻昌霸，越漅，況其下哉。然贏縮勝負，兵家之常，惟陛下聖策先定，不以利鈍浮議所搖，則有功矣。有如不利，臣請以死塞責！」帝忿然曰：「我語於朝，有沮吾軍議者，先誅之！」羣論遂息。元逵兵已出，而弘敬逗留持兩端。德裕建遣王宰以陳、許精甲，假道於魏以伐磁。弘敬聞，遽勒兵請自涉漳取磁、潞。會橫水戍兵叛，入太原，逐其帥李石，奉裨將楊弁主留。方是時，稹未下，朝廷益憂。議者頗言兵皆可罷。帝遣中人馬元實如太原，偵其變。弁厚賄中人，帳飲日。還，謬曰：「弁兵多，屬明光甲者十五里。」德裕詰曰：「李石以太原無兵，故調橫水卒千五百使戍榆社，弁因[05294]以亂，渠能列卒如此多邪？」則曰：「晉人勇，皆兵，募而得之。」德裕曰：「募士當以財，李石以人欠一縑，故兵亂，石無以索之，弁何得邪？太原一鎧一戟，舉送行營，安致十五里明光乎？」使者語塞。德裕卽奏：「弁賤伍，不可赦。如力不足，請捨稹而誅弁。」遽趣王逢起榆社軍，詔元逵趨土門，會太原。河東監軍呂義忠聞，卽日召榆社卒入斬弁，獻首京師。德裕每疾貞元、和間有所討伐，諸道兵出境，卽仰給度支，多遷延以困國力。或與賊約，令懈守，得一縣一屯以報天，故師無功。因請敕諸將，令直取州，勿攻縣。故元逵等下邢、洺、磁，而稹氣索矣。俄而高文端命，稱稹糧乏，皆女挼穟哺兵。未幾，郭誼持稹首降。帝問：「何以處誼？」德裕曰：「稹豎，安知反？職誼之。今州已降，而稹窮蹙，販其族以邀富貴，不誅，後無以懲惡。」帝曰：「朕意亦爾。」因詔石雄入潞，盡取誼等及嘗稹用者，悉誅之。策功拜太尉，進封趙國公。德裕固讓，言：「唐興，太尉惟七人，尚父儀乃不敢拜。近王智興、李載義皆超拜保、傅，蓋重惜此官。裴度司徒十年，亦不遷，臣願守舊秩足矣。」帝曰「吾恨無官酬公，毋固辭。」德裕陳：「先臣封於趙，冢孫寬中始生，字曰趙，意將傳嫡，不及支庶。臣前益封，已改中山。臣先世皆嘗居汲，願得封衛。」從之，遂改衛國公。帝嘗從容謂宰相曰：「有人稱孔其徒千亦黨，信乎？」德裕曰：「昔劉向云：『孔與顏回、貢[05295]更相稱譽，不朋黨；禹、稷與臯陶轉相汲引，不比周。無邪心。』臣嘗以共、鯀、驩兜與舜、禹雜處堯朝，共工、驩兜則黨，舜、禹不黨。人相與比周，迭掩蔽。賢人君不然，忠於國則同心，聞於義則同志，退而各行其己，不可交以私。趙宣、隨會繼而納諫，司馬侯、叔向比以君，不黨。公孫弘每與汲黯請間，黯先發之，弘推其後，武帝所言皆聽。黯、弘雖並進，然廷詰齊人少情，譏其布被詐，則先發後繼，不黨。太宗與房玄齡圖，則曰非杜如晦莫能籌之。及如晦在焉，亦推玄齡之策。則同心圖國，不黨。朱博、陳咸相腹心，背公死黨。周福、房植各以其黨相傾，議論相軋，故朋黨始於甘陵部。及甚，謂之鉤黨，繼受誅夷。以王制言之，非不幸。周之衰，列國公有信陵、平原、孟嘗、春申，游談者以四豪稱首，亦各有客千，務以譎詐勢利相高；仲尼之徒，唯行仁義。今議者欲以比之，罔矣。臣未知所謂黨者國乎？身乎？誠國邪，隨會、叔向、汲黯、房、杜之道可行，不必黨。今所謂黨者，誣善蔽忠，附下罔上，車馬馳驅，以趨權勢，晝夜合謀，美官要選，悉引其黨之，否則抑壓以退。仲尼之徒，有是乎？陛下以是察之，則姦偽矣。」時韋弘質建言，宰相不可兼治錢穀，德裕奏言：「管仲明於治國，其語曰：『國之重器，莫重於令。令重君尊，君尊國安。治人之本，莫要於令。』故曰『虧令者死，[05296]益令者死，不行令者死，留令者死，不從令者死。五者無赦』。曰：『令在上而論可否在下，是主威下繫於人。』和後，風俗寖敝，令出於上，非之在下。此敝不止，無以治國。匡衡曰：『臣者，國家股肱，萬姓所瞻仰，明主所慎擇。』傳曰：『下輕其上爵，賤人圖柄臣，則國家搖動而人不靜。』今弘質人所教而言，是圖柄臣者。且蕭望之名儒，御史夫，奏云：『歲首，日月少光，咎在臣等。』宣帝以望之意輕丞相，下有司詰問。貞觀中，監察御史陳師合上言：『人之思慮有限，一人不可總數職。』太宗曰：『此欲離間我君臣。』斥之嶺外。臣謂宰相有姦謀隱慝，則人人皆得上論。至於制置職業，人主之柄，非人所得干。古者朝廷之士，各守官業，思不出位。弘質賤臣，豈得以非所宜言妄觸天聽！是輕宰相。陛下照其邪計，從黨人中來，當遏絕之。」德裕意，欲朝廷尊，臣下肅，而政出宰相，深疾朋黨，故感憤切言之。嘗謂：「省不如省官，省官不如省吏，能簡冗官，誠治本。」乃請罷郡縣吏凡千餘員，衣冠去者皆怨。時天下已平，數上疏乞骸骨，而星家言熒惑犯上相，懇丐去位，皆不許。當國凡六年，方用兵時，決策制勝，它相無與，故威名獨重於時。宣宗卽位，德裕奉冊太極殿。帝退謂左右曰：「向行近我者，非太尉邪？每顧我，毛髮森豎。」翌日，罷檢校司徒、同中門下平章，荊南節度使。俄徙東都留守。白敏中、令狐[05297]綯、崔鉉皆素仇，中元年，使黨人李咸斥德裕陰。故以太少保分司東都，再貶潮州司馬。明年，導吳汝納訟李紳殺吳湘，而理卿盧言、刑部侍郎馬植、御史中丞魏扶言：「紳殺無罪，德裕徇成其冤，至黜御史，罔上不道。」乃貶崖州司戶參軍。明年，卒，年六十。德裕旣沒，夢令狐綯曰：「公幸哀我，使得葬。」綯語其滈，滈曰：「執政皆其憾，可乎？」旣夕，夢，綯懼曰：「衛公精爽可畏，不言，禍將及。」白于帝，得以喪還。德裕性孤峭，明辯有風采，善文章。雖至位，猶不去。其謀議援古質，袞袞可喜。常以經綸天下自，武宗知而能任之，言從計行，是時王室幾中興。先是，韓全義敗於蔡，杜叔良敗於深，皆監軍宦人制其權，將不得專進退，詔一日四下，宰相不豫。諸道銳兵票士，皆監軍取以自隨，每督戰，乘高建旗自表，師不勝，輒卷旗去，兵隨以北。繇是王師所向多負。至討回鶻、澤潞，德裕建請詔付宰司乃下，監軍不得干軍要，率兵百人取一以衛。自是，號令明壹，將乃有功。元和後數用兵，宰相不休沐，或繼火乃得罷。德裕在位，雖遽警奏，皆從容裁決，率午漏下還第，休沐輒如令，沛然若無時。其處報機急，帝一切令德裕作詔，德裕數辭，帝曰：「學士不能盡吾意。」伐劉稹，詔王元逵、何弘敬曰：「勿孫之謀，存輔車之勢。」元逵等情得，皆震恐思效。已而州降，賊遂[05298]平。帝每稱魏博功，則顧德裕道詔語，咨其切於而能伐謀。鎮每奏，德裕引使者戒敕忠義，指意丁寧，使各謂其帥道之，故河朔畏威不敢慢。後除浮屠法，僧亡命多趣幽州，德裕召邸吏戒曰：「我謝張仲武，劉從諫招納亡命，今視之何益？」仲武懼，以刀授居庸關吏曰：「僧敢入者斬！」帝旣數討叛有功，德裕慮忲于武，不可戢，卽奏言：「曹操破袁紹於官度，不追奔，自謂所獲已多，恐威重。養由基古善射者，柳葉雖百步必中，觀者曰：『不如少息，若弓撥矢鉤，前功皆棄。』陛下征伐無不得所欲，願以兵戒，乃可保成功。」帝嘉納其言。方士趙真以術進，德裕諫曰：「是嘗敬宗時以詭妄出入禁中，人皆不願至陛下前。」帝曰：「真我自識，顧無過，召與語養生術爾。」對曰：「人於利，若蛾赴燭。向真之門，車轍滿矣。」帝不聽。于是挾術詭時者進，帝志衰焉。所居安邑里第，有院號起草，亭曰精思，每計，則處其中，雖左右侍御不得豫。不喜飲酒，後房無聲色娛。生平所論著多行于世云。燁，仕汴宋幕府，貶象州立山尉。懿宗時，以赦令徙郴州。餘皆從死貶所。燁延古，乾符中，集賢校理，擢累司勳員外郎，還居平泉。昭宗東遷，坐不朝謁，貶衛尉主簿。德裕之斥，中舍人崔嘏，字乾錫，誼士。坐制不深切，貶端州刺史。嘏舉進士，復以制策歷邢州刺史。劉稹叛，使其黨裴問戍于州，嘏說使[05299]聽命，改考功郎中，時皆謂遴賞。至是，作詔不肯巧傅以罪。吳汝納之獄，朝廷公卿無辨者，惟淮南府佐魏鉶就逮，吏使誣引德裕，雖痛楚掠，終不從，竟貶死嶺外。丁柔立者，德裕當國時，或薦其直清可任諫爭官，不果用。中初，左拾遺。旣德裕被放，柔立內愍之，上直其冤，坐阿附，貶南陽尉。懿宗時，詔追復德裕太少保、衛國公，贈尚左僕射，距其沒十年。
贊曰：劉向論朋黨，其言明切，可流涕，而主不悟，卒陷亡辜。德裕復援向言，指質邪正，再被逐，終嬰禍。嗟乎，朋黨之興，殆哉！根夫主威奪者下陵，聽弗明者賢不肖兩進，進必務勝，而後人人引所私，以所私乘狐疑不斷之隙，是引桀、跖、孔、顏相鬨于前，而以衆寡勝負矣。欲國不亡，得乎？身名宰相，不能損所憎，顯擠以仇，使比周勢成，根株牽連，賢智播奔，而王室亦衰，寧明有未哲歟？不然，功烈光明，佐武中興，與姚、宋等矣。
李德裕列傳第一百五[05300] [05301]
